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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黑了下來,從人來稟,說五校營內的屍首都已經處理好了,並且以淨水洗去血跡,也清掃了衙署,恭請尚書入駐。和濟本不願久處此間,才剛下班的點兒,他就打算吩咐幾句,便即返歸自家去休歇了。然而荀邃卻幾乎是每個時辰兩趟遣使,緊著追問他審訊的結果如何,他因此不敢遽離,只得捏著鼻子入於營中,命人從家裡取被褥和宵夜來——「本尚書坐鎮於此,汝等連夜細審此案,若無結果,本尚書絕不肯歸!」
結果訊問了一整個晚上,小吏們個個眼圈發黑,唇焦舌燥,最終卻還是一無所獲。
究竟是誰發的箭,射的裴丕呢?貌似是個隱形人,反正目前歸來的那些五校兵卒中,竟無一人知曉,而且也沒人能夠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反正審訊的結果是如此。翌晨和濟起身後,張奇便來稟報,呈上厚厚一摞審問記錄,說:
「發箭暗害裴右衛的兇手,當是排列於五校兵軍陣後方,是以無人知其為誰。且五校奔散,尚且滯外不歸者,十之五六,兇手亦必知罪不可綰,應是逃去無蹤矣——末吏等無能,未能問出實情,懇請尚書責罰。」
和濟大怒,手拍几案,當場就把張奇給罵了個狗血淋頭,但等罵完了,他卻反倒問張奇:「然今將如何辦?如何向右衛交代啊?」
張奇提起袖子來,擦擦濺在臉上的唾沫星子,緩緩回復道:「以末吏想來,若說此事純出偶然,乃五校兵驚駭之下,誤發箭而中裴右衛,則右衛必不肯信;若說兇手逃去無蹤,右衛亦不肯善罷甘休……」
和濟說這不廢話嘛——「那又當如何做?」
張奇道:「不如推說是羯賊的奸細,先期潛入洛陽,欲圖造亂,以呼應羯兵來犯,且已為我所偵得,卻拒捕而為所殺矣——即殺二三人以塞責,或許可以矇混過關吧。」
和濟連連點頭:「此計大好——汝可下去,速斬三……四人首級來見我。」略頓一頓,卻又忙道:「也不必來見我,捏造一篇這四人的供詞,並首級一併獻往右衛軍中。此事若辦得好了,我保汝三歲之內,升任尚書郎!」
張奇領命而去,才出衙門,就不禁輕聲嘆息,自言自語地道:「這般無謀之輩,只因出身高門,竟然得任尚書,而我等卻沉淪下僚……此天不公如此!」
……
另一方面,祖納乘車前往宮廷,一方面要將事變的消息稟奏皇帝司馬鄴——雖然估計明達早就已經稟報過了,但自己作為尚書省的代表,是必須再走一遍程序的,順便也申明一下省內的態度——另方面搜捕肇事者明達。
然而他卻被堵在宮門前,宿衛說明通事有令,任何人都不准邁入宮中一步。祖士言當場就躥了:「一介中官,豈敢隔絕君臣?明達畏其罪,難道打算造亂不成麼?!」
他大聲斥喝宿衛,要對方速速入宮稟報。宿衛去了約摸一頓飯的時間,祖納都等得快不耐煩了,宮門方才稍啟,有中官揚聲道:「陛下有命,宣祖尚書入宮。」
祖納棄了車,步行而入宮中,行不多遠,就見朱飛端立階下,腰彎得如同蝦米一般,深深作揖。祖納沉聲問道:「陛下安在?」朱飛近前兩步,拱著手說:「五校營中之事,陛下已盡知矣。此禍之生,端由中官,陛下亦深感慚愧,但命我探問尚書——省內對此,有何章程?」
祖納冷冷地回復道:「唯有縛明達,並捕獲兇手,押往右衛,大患或可稍息。」
朱飛面色沉重地說道:「尚書亦知,明達乃陛下潛邸舊臣,久隨左右,向來忠謹,陛下亦深愛之。今雖因無能而致亂,終非其本意,陛下實不忍其為卒伍所辱……」
祖納厲聲打斷朱飛的話,呵斥道:「五校謀害國家大將,焉知非明達所指使啊?若不能受縛嚴訊,誠恐事累天家!朱君亦知書,難道不明此理麼?!」
朱飛左右瞧瞧,然後壓低聲音說:「尚書誤矣,倘若將明達縛送右衛,才恐會累及天家哪!」
祖納愕然道:「這是何理啊?」
朱飛道:「明達向陛下請罪,細述端委,披肝瀝膽,實無害人之意,多因御下無方,乃至於此。然若縛送右衛,彼等豈甘心『誤殺』二字啊?倘若必索主謀,捏造供詞,誠恐項莊舞劍……近日的形勢,尚書亦不會毫無所察吧?」
祖納聽了這話,眼睛當場就瞪起來了,嘴巴張開,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好不容易,他才鎮定了情緒,急忙偏過臉去,痰咳一聲,清清嗓子,這才轉過頭來對朱飛道:「如此,我便縛明達先入省中,審訊得實,再送右衛。」
朱飛苦笑道:「亦同理也。右衛不甘『誤殺』,或不信省中之斷,則最終不但累及天家,也將累及諸位尚書……」
祖納多少有點兒慌神,忙問:「朱君既如此說,想必已有對策?」
朱飛頷首道:「唯有死人,是再不會攀誣的。」頓了一頓,又說:「實不相瞞,明達唯恐禍及天家,已自剄矣,尚書可執其首級而歸,及其供詞,送至五校……」
祖納頓足道:「竟然已死……死人固然不會攀誣,然死人之言,其誰肯信啊?」
朱飛苦著臉道:「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舍此尚有何計?」其實他勸說明達自殺,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共事多年,實不忍同僚落於卒伍之手,不但要受刑受辱,說不定還會死得極其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