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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不用眼瞧,就耳聽得塢堡上的喧譁聲陡然間盛了起來。
淮泗鄉中的土地,原本陳氏兄弟占有的並不算多,但他們通過建築塢堡,組織武裝,以護鄉為名,要求依附的農民全都以田契為押——既然接受我等的保護,你們也總得吐點兒什麼東西出來吧?質押田契,理由很充分,那是為防萬一有人私通外敵,損害了塢堡的利益,便可將其田契沒收,充為塢堡公產。
這年月「皇權不下鄉」,全靠地方自治,奪契之類的事情,即便苦主證據再充分,只要按住他不讓告發,自然官府不究。退一步說,苦主真跑縣裡去告狀了,只要塢堡上下,大多數人都站在塢堡主一邊,官府也會遵從「民意」、「公議」,把苦主一頓板子趕出去了事。所以只要有足夠的理由,還能夠服眾,想要奪契本是很簡單的事情——質押田契的理由,正在於此。
其實非止陳氏兄弟,各塢堡主往往用這種手段來控制依附農民,然後轉過頭去就私改田契,進而通過貢獻錢、糧,以求得到官府的背書。原本想著等周邊略微太平一些了,必然會有農民想要索回田契,到時候一家一家,慢慢地掀開底牌,通過一番水磨功夫,即可把臨時依附者徹底變成自家的佃戶——可誰成想竟被裴寂當場喝破了。
陳劍難免心慌,連聲高叫道:「都是謠言,為動我塢堡中人心,汝等千萬勿聽狗官的挑撥!」忽聽身旁有人哆哆嗦嗦地問道:「果然都是謠言嗎?還請二郎將我家田契取出來,我也不索回,但求看一眼便可……」
陳劍瞪眼道:「汝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便將出田契來,汝又看得懂麼?!」
對方卻還不依不饒:「小人固然不識什麼字,但自家祖傳的契,什麼模樣,總還是記得的。還請二郎將出來,我只看一眼,一眼便可……」
陳劍慌了,隨口敷衍道:「汝等質押之契,都鎖在家兄櫃中,我如何取得出來?」
喧嚷之聲就此更盛,塢堡牆上當即亂成了一片,不管陳劍與其心腹如何彈壓,都無法將人心重新穩定下來。
塢堡之外,劉夜堂湊近裴寂,低聲問道:「敵氣已奪,其心已亂,可以趁此機會攻打麼?」裴寂皺著眉頭瞥他一眼:「我只管念書狀,何時攻打塢堡,乃從事之事,何必來問小人?」劉夜堂點點頭,正待下令,裴寂卻突然間伸手一扯他的衣袖:「且慢,書狀末尾尚有幾句話……」
他也奇怪啊,田契問題絕對是一樣動搖敵方人心的大殺器,所以附在最末,乃是情理之事,可是為啥下面還有兩列小字咧?滿心疑惑地便又大聲誦念起來:
「陳氏不忠不孝,不友不悌,陳劍曾欲聘盱眙莫氏之女為妻,陳奮遣人窺看,見此女貌美,乃私許嫁其妻弟龐某……」
陳劍還正在塢堡上扯著嗓子彈壓農兵呢,耳畔突然間飄過這麼一句來,當即便是一愣,隨即手扒著牆堞,高聲問道:「汝念的什麼?可肯再說一遍?」
裴寂把前面那句話又再大聲重複了一遍,陳劍不禁雙目圓睜,朝著自家兄長便叫:「我還以為是嫂嫂從中阻撓,原來是大兄之意麼?!」
想那甄隨,表面粗豪,其實腹藏丘壑,見此情狀,當即左手一把揪住陳奮的髮髻,右手順勢便掏出了塞在他嘴裡的布團。兄弟二人再度雙目相對,陳奮趕緊解釋:「興國休聽狗官挑撥,確實是卿嫂的謀劃,彼龐氏在盱眙縣中的勢力,並不弱於我等,無奈只得相讓——其中緣由,我早便對卿分說過了呀!」
他們兄弟兩個全都無文,從來對話時也跟泥腿子似的「汝」來「汝」去,不知道用敬稱,這回是真急了,竟然開始稱呼兄弟為「卿」了。
陳劍在塢堡上點點頭:「大兄之言,小弟自然信服……」
話音未落,就聽裴寂又開始念下一句:「至於陳劍,則與其兄妾侍馮氏私通,今馮氏所懷骨肉,非陳奮子也,實陳劍所有!」
陳劍聞言,當場就蒙了,一張面孔憋得通紅。陳奮也不禁愕然,扯著嗓子就問:「興國,果有此事麼?」
陳劍急忙擺手:「大兄、大兄信我,還是信那狗官的妄言?」
誰料陳奮卻回答道:「所謂空穴來風……」其實他心裡早就有所懷疑了,流言蜚語也聽說過不少,只是一直找不到證據,故此從未責問過兄弟——倘若沒有流言存在,裴該又怎麼可能打聽得到?
陳劍聞言,氣得是目眥盡裂,一張面孔先是漲得通紅,隨即轉為鐵青,在火光映照下,滿臉皮肉扭曲,仿佛惡鬼一般。就聽陳奮追問道:「休要砌詞敷衍,汝但指天盟誓,我便信汝!」陳劍一瞥眼,就見身周無數道驚訝、疑惑、鄙夷的目光朝他射將過來,有如支支利箭,這會兒真是百口莫辯,不禁仰天長嘆:「罷了,罷了……」
他知道這事兒倘若始終是流言,還則罷了,既在大庭廣眾下被當場喝破,陳奮不可能不心生疑竇,雖然嘴裡說什麼「我便信汝」,心裡必然存下疙瘩——就算純屬捏造,全塢堡人人都聽見了,都正用疑惑的眼光瞧著自己呢,那自己今後還有臉做人嗎?哥哥又怎能容許馮氏妾把孩子順利地生下來?那腦袋上的帽子真正不綠而綠!
陳劍決斷下得很快,當即搭箭扯弓,一箭便朝裴寂射去:「狗賊,竟敢污衊於我!」裴寂嚇得把脖子一縮,好在甄隨眼疾手快,匆忙揮刀遮擋,將來箭順利地劈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