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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裴該今日欲命虞喜制歷,隨口就說了:「我晉肇基之時,並未明改正朔。」本來不過拿改正朔之說來給自己編造理由罷了,然而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虞喜是聰明人,聰明人就難免腦補。在他想來,原來大司馬是這個意思……晉朝肇建,未改正朔,所以才跟秦朝似的,多災多難,還差點兒就斷了根兒,可見正朔當改。再往深里琢磨,所謂改正朔乃權宜之計,最正統的還應該建寅云云,這是王肅的主張,而聽說大司馬在關中重用董景道,比較傾向於鄭學……他這是打算通過改正朔來徹底打垮王學嗎?
以裴大司馬如今的權柄,他一旦站出來說王肅所言不對,咱們就應當改正朔,相信多半朝臣是不會站出來堅決表示反對的——尤其是國家幾至傾覆,倘若把這責任推到已死的王肅身上,是他妄揣經典之故,而不是先君失德、群臣無謀,那多簡單方便、喜聞樂見啊——則我新制的曆法不就能夠頒行天下了麼?「歲差」之說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秘藏,而將成為學者們的通論啊!
想到這裡,當即俯首,說:「倘若關中實無可修曆法之人,喜願領受大司馬之命。」
裴該終於說服了虞喜,不禁大感欣慰。
其實他倒並不在乎改不改正朔,正月是哪一月,至於是否新制曆法,也在兩可之間——終究《景初歷》用了還不到一百年,偏差尚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估計起碼還能再順利運行個五六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只是好不容易在此世見到一名科學家,又怎麼甘心放他野生,而不一把逮住,支持、資助甚至於指引其研究啊?
然而晉朝對於天文曆法的研究,職在太史,隸屬於九卿之一的太常,關中行台卻沒有相對應的機構,也不方便新造一個機構來負責修歷。於是裴該便命郭璞行文長史裴嶷,打算暫時把虞喜安插在民部之下,給他調撥資金、安排助手,鑽研天象和曆法。
這純屬一拍腦袋,臨時想出來的主意,裴嶷倒是不打磕巴,當即通過了。不過在裴嶷、裴粹,甚至於荀崧等人看來,大司馬竟然想要更改曆法……則其心不問可知也!
……
荀崧忙著準備貓兒和楊清的婚事,而裴該也於不久後果然下令,以此前悍拒沁水斷後之功,晉升楊清為上尉,命其接替陳安,為樞部掾郭默之副。荀崧還覺得不夠,乃通過朝中舊吏請尚書制詔,拜楊清為揚威將軍。
眼看婚期將屆,突然間劉隗跑到長安來了。
劉大連原本計劃先去洛陽的,可是再一琢磨,王敦手裡捏著司馬睿的召兵之令,以及罷免自己和刁協職司的書狀,所行堂皇正大,估計這狀未必能夠告得贏……尤其他過江後先逃去開陽,依附徐州刺史卞壼,卞望之分析過後,也覺得就目前狀況而言,這口苦水你只有自家生咽了……
於是劉隗即請卞壼派人護送,把自己一路送到了長安,好來向裴該哭訴。
裴該聽說劉隗到了,當即召見,然後也不顧劉大連跪在面前哭天抹淚,他就先斥責道:「大連,汝等行事,太過操切,豈有手無尺兵,而欲奪人僮客之理啊?今日之禍,實屬咎由自取!」
劉隗急忙辯解道:「大司馬在長安,於江左政事未必熟悉。今豪門日益坐大,丹陽大王政令幾乎難出建康王府。且北僑南貉,肆意奪占田土,逼良為奴,建康幾無可用之兵,府庫亦空可羅雀,實在到了不下猛藥,則痼疾難瘳的地步了!
「當此之際,晚一日釋僮,則江左之病癒重一分,唯恐將來朝廷底定北疆之後,難以於江南施政,國家名雖全而實兩分……是故吾等乃甘冒風險,施此善政,以為朝廷收攏民心,整理田地、戶口,安收賦稅。倘若今日不為此事,或許將來大司馬只有發兵渡江,始可收取江南了!」
裴該聽劉大連所言,也有一定道理。江南如何,他原本是不太關注的,只要你們別來扯我後腿就成,等我平定羯賊,一統中原之後,自可騰出手來,處理江南的問題。但如劉隗所言,如人染沉疴,其勢日益兇險,就怕熬不到自己這慢郎中趕到府上,便要咽氣……難道自己將來只能如其所言,調兵渡江南下,殺得人頭滾滾,才能解決問題麼?終究都是同胞,又怎麼忍心下此狠手哪?
略一沉吟,就聽劉隗又說:「刁玄亮確乎操切,乃奏請於六州之內,遍行釋僮之政,是我好不容易才將他勸阻住了。原希望先于丹陽國內施此善政,比及一年,可釋僮客、奴婢數萬之眾,於其中選兵,五六千卒須臾可得。
「且丹陽國內,豪族並不多,也就紀(瞻)、薛(兼)等三五家罷了,名望雖尊,武力不盛;其它王、周等南渡僑人於國中所置產業,於其亦不過杯水車薪而已。更加丹陽大王坐鎮建康,則於國內釋僮,阻力或許不大……
「乃自丹陽始,先釋僮而得兵,並增賦稅,則於明歲可望推行至吳郡、吳興國等處。如此徐徐進取,有望成功……誰想政令尚未下於吳興,而周、沈竟悍然掀起反旗……」
裴該輕輕搖頭:「卿等既然殺雞,則猴豈有不駭之理啊?」頓了一頓,又說:「且我以為,此必王處仲惡卿等執建康之政久矣,乃趁此機會,命沈充煽動周札,為其兵入建康創造機會!」
劉隗垂涕道:「我近日反覆籌思,亦已明此……誰能想到王處仲如此狂悖,竟敢出兵要挾丹陽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