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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是曹操勢成之時,已入暮年,而裴文約青春鼎盛,說不定他活得會比自己還長呢。那麼若多給曹操兩年時間,再給他更好的天下形勢,魏武帝會不會實至名歸哪?自己是否會有必須退位的一天呢?還是說可以把包袱扔給還不知道跟哪兒的兒子?
好在裴該終非叛逆,更非胡虜,作為世家大族子弟、世代顯宦之後,多半是會走和平渠道來奪權的——也就是所謂的「禪讓」。而自從新莽代漢以來,繼而曹魏代漢、司馬晉代魏,舉凡禪讓,必善待前朝之君。所以說司馬鄴倘若如其所言,「只求安穩度日」,以盡天壽,理論上是大可以辦得到的。
想當年孺子嬰並未正式踐祚,以皇太子的身份禪位給王莽,受封安定公,踏踏實實地從四歲活到了二十歲,最終殺他的並非王氏,反倒是劉玄。劉協四十歲禪位,受封山陽公,又活了整整十四年,死後以天子禮儀落葬,奉諡孝獻皇帝。曹奐二十歲禪位,受封陳留王,得壽五十八歲,亦以天子禮儀落葬,奉諡元皇帝。
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溫文爾雅的傳統是被劉裕打破的,登基僅一年,就遣人扼殺司馬德文,然後裝模作樣給上諡號為恭皇帝……再往後宋順帝劉准、齊和帝蕭寶融、梁敬帝蕭方智,乃至東魏孝敬帝元善見、西魏恭帝元廓,惡性循環,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因此,倘若司馬鄴知道後世之事,估計是斷不肯輕易妥協的——妥協多半是死路一條啊——但他並不知道,則依前事類推,就算自己禪位於人,應當還能夠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如同復歸藩王身份而已。醉生夢死,對於胸懷大志之人而言,無異於死,甚至於比死更難受,然而對於視人生為雲煙,只求衣食無憂的司馬鄴來說,卻未必不能接受……
所以他才會說:「倘若此國不是祖宗所傳,無可輕棄,便與了裴卿或祖卿又如何?」
這句話,是私底下悄聲對梁皇后說的,宦者、宮人相隔都遠,無人聽聞。而梁皇后被一言便嚇得便汗透重衫,急忙拜倒央告司馬鄴,天子金口,切莫失言。雖說司馬鄴在宮中有何特別舉動,梁皇后都會尋機通報其祖父梁芳,而梁芳轉而便稟報梁芬,但今日之言,給皇后所造成的心理衝擊實在太大了,她實在不敢宣之於口,因而梁芳、梁芬,也盡皆無聞。
最終司馬鄴這句發自肺腑的話,只有梁皇后一人得聞,且其心中所想,仍然也只有自家知道。
……
當日晚間,祖約特意過府,去拜望二兄祖納。
祖氏兄弟分爨已久,尤其是祖納和祖逖、祖約之間,還在本籍范陽之時便不常共居一宅,及至建康,祖納住城內,祖逖、祖約卻客居東籬門外農家,平素少相往來。還是祖逖北渡之時,本慮胡勢正熾,前途兇險,因而特將幼弟祖約留在江南,怕他年輕氣盛、暴躁無謀,就請祖納多加關照。祖納這才被迫擔負起了兄長的責任,把祖約拘束得一如籠中之鳥……
祖約過往便欲逃離祖納身邊,好不容易渡江至洛,祖納卻又如影隨行,應徵北上,遂使祖約被逐出了尚書省……故而祖納抵達洛陽之後,祖約只是跟隨著祖逖前去拜望過一回,此後不逢召喚,再不登門。沒想到他今日主動來訪祖納,祖士言不禁微感詫異。
雙方對坐,仿佛初識之人一般寒暄,繼而又東拉西扯,說些完全沒有意義的閒話——祖約自然不會是為了打發無聊時光,才特意上門來找二哥閒扯的,但他似乎並沒有想好該怎樣開口,或者是被祖納兄長之威給震懾住了,一肚子的話不知道從何開始為好。
祖納見此情狀,反倒大致猜到了祖約的來意,於是先擺擺手,命僕役們都退下去,然後才壓低聲音問:「士少今來見我,可是為了朝上之事麼?」
祖約點一點頭,趁勢就問:「今日阿兄在天子駕前,提及三事……其第三事,如何封賞裴文約,其後尚書會議,可有結果麼?」
祖納面色一沉:「士少,此非卿所可以與聞也。」
祖約尷尬地笑一笑:「愚弟既已出省,確實不宜與聞……然而,阿兄對此,可有籌謀麼?」
祖納還是搖頭:「此事,亦非我兄弟所可以私下相談者。」
祖約又被噎了一下,不禁氣沮。他低垂著頭,隔了好一會兒,才斟酌著重新開言道:「弟與裴文約,初會於建康城外。當時弟與三兄客居農舍,忽一日,裴文約與王茂弘、庾元規連袂來訪……」
祖約這是撒謊了,事實上他跟裴該相識,尚在祖逖之前,是頭天晚上到南塘去行劫,返回途中,恰好被裴該的馬車給堵住,旋即裴該口出「數典忘祖」一詞,把祖士少給嚇了一大跳……
祖約沉浸在了回憶之中,仿佛是在對祖納訴說,又仿佛在自言自語,把他與祖逖二人如何與裴該結識、相交,繼而定盟的經過,大致陳述了一遍,然後慨嘆道:「初會時,不過一弱冠文士耳,丰儀雖佳,別不見奇。誰想匆匆數歲,裴文約竟能與三兄並駕,恢復洛陽,繼而底定關中,得為國家棟樑之臣……
「三兄年已五旬,去日無多,則能於暮年拜公開府,柱國立朝,相信其願已足,且必能名垂青史。然而裴文約不過三十而已,已為人臣之極,前途燦爛,更不知將伊於胡底了……」
祖納聽到這裡,雙眼不禁微微一眯,終於開口打斷祖約的話:「士少,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