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頁
王琰指著西南方向對喬泰說:「此處丘陵亦不甚高,且頂部平坦,並非無可逾度。可命一支精兵隱秘從此蜿蜒指向西南,入平以騷擾敵後……」
劉粲點點頭,說:「似亦可行……當先命哨探勘測通路。」突然間一回頭,只見東北方向丘陵之後,隱約露出一角屋檐來,不禁疑惑地問道:「這山上也有人家麼?」
田崧本是晉人,當即手搭涼篷遙遙一望,揣測道:「得非太史公之墓祠否?」
劉粲聞言,雙睛一亮:「原來司馬遷葬在此處麼?」
田崧說是——「太史公正是夏陽人氏,死後埋骨鄉梓。臣之所以知道,乃因為永嘉……不,河瑞二年,晉主詔命為太史公建祠……」
——他所說的「河瑞二年」,就是劉淵死的那一年,七月劉聰繼位,改元光興,在晉則是懷帝永嘉四年。
劉粲不禁笑道:「司馬熾困窮於洛陽之時,竟然還有閒心為史遷造祠。」一帶馬韁,說走,咱們瞧瞧去,究竟是不是司馬遷的祠堂——倘若確實是,敬他是一代文宗,治史大家,我理應去上炷香,祭奠一番。
第六章 太史公祠前
王琰說「此處丘陵亦不甚高,且頂部平坦」,這種地形在後世有個專有名詞,叫做「塬」,其中頂部最為平坦,且面積較大的,稱為「台垣」。
胡晉對峙的這一段,其西側亦有大片台垣,延伸出十六七里之遙,確乎並不難行。這種地形在數十上百萬年前就已經形成了,但是地貌卻與後世大不相同,由於尚未遭到過度墾殖,西北風攜帶來的沙土也不甚多,故而植被,尤其是喬木,比兩千年後要繁密得多了。
正當秋冬之交,天氣不算太過寒冷,山間草木也不甚黃,風來沙沙作響,與山下的人喊馬嘶、連營列寨、殺氣騰空,似乎完全是兩個世界。劉粲踞坐而飲,就覺得數月間籌劃西征的勞碌與煩躁全都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舒適。
田崧所言不差,他剛才瞧見的果然就是司馬遷的祠堂,墓在祠後。不過兵荒馬亂多年,祠中已無人看守,供案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就連牌位都傾倒在一旁。劉粲上前,恭恭敬敬地扶正牌位,但是無香可上,只能撮一堆土充數,然後朝牌位拱了拱手。田崧等幾名晉朝士人出身的,則撩衣跪拜,稽了個首。
來到祠堂後面,他們又向司馬遷的墳墓行了禮。墳前有碑,拂拭塵土,細察其字,果然是永嘉四年所立。劉粲就說了:「史遷也算先賢大家,待孤收取關中,必要修繕祠堂,並遣人看護、灑掃。」
瞧著天色還早,此處又僻靜,劉粲便命從人於祠前樹下鋪開氈毯,擺上酒菜來,與幾名參軍共飲。說說地形,談談戰事,劉粲心情一放鬆,不由得多喝了幾杯,略略帶上了三分酒意,他突然間就問王琰等人:「卿等以為,史遷與班孟堅,誰為良史啊?」
田崧答道:「皆為良史,但若強要別其高下,則司馬公不如班孟堅。」
這也是幾百年來的流行評價,士林中普遍認為班固著史,才能在司馬遷之上,《漢書》也寫得比《史記》為好。然而劉粲聞言,卻笑著搖一搖頭,說:「未必……」
隨即解釋道:「世皆以為,班書細密,而遷書簡約,以是左遷而右班。然而《漢書》又非班孟堅一人所作,書未成而其人已逝,女弟班昭,及弟子馬續整理之,始成今日所見之宏文。且在孤看來,史遷文才飄逸、筆力雄奇,班孟堅則唯謹嚴而已。《漢書》中敘武帝以前事,多以《史記》為本,略略增補而已,尚不失其神韻,至於武帝以後,無本可依,便靈氣頓失了……」
認為《史記》的成就在《漢書》之上,這種評價在後世比較流行,主要是班固過於粉飾統治者了,不象司馬遷,敢於抒發胸臆,借著史來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劉粲也算是發前人之未發,對於他這番言論,王琰、田崧等人其實並不以為然,然而基於對方的身份,只能唯唯而已,並不敢當面加以辯駁。
不過劉粲隨即就嘆了口氣,說:「不知班孟堅之後,誰能更為後漢著史啊!」
田崧拱手道:「後漢之史已有,如謝承《後漢書》、薛瑩《後漢記》、司馬彪《續漢書》、華嶠《漢後書》等,亦頗浩繁……」
劉粲笑著打斷他的話:「於卿所言諸史,孤亦稍有涉獵,多不過拾《東觀》之餘唾而已,距班、馬遠甚……」隨即一皺眉頭,說:「薛瑩得非吳人乎?漢史何得由吳人述作?我朝既然紹繼炎劉正統,自當由我朝史家為後漢作書。」
王琰等人心道,你所言有理,但我朝……也得有史家才成啊!正打算敷衍幾句,說什麼且待天下底定之後,這寫史書之事麼,自然會提上議事日程,誰想劉粲的話題卻又瞬間飄遠了,忽出怪問:「自高祖而至孝平,史稱前漢,將光武以下,直至孝愍(即漢獻帝劉協),名為後漢。則我朝又將名之為何呢?」
田崧隨口答道:「昔昭烈皇帝紹繼漢統於蜀,俗名為『蜀漢』,則我朝都平陽,屬晉地,或將名之為『晉漢』?」
王琰當即呵斥道:「田君慎言!昭烈而至孝懷(即後主劉禪),不能恢復皇基,侷促於巴蜀窮僻之地,故此以地名之。今我朝雖雄起於晉,必將混一六合,重開炎天,又豈能以地名之呢?!」劉備那是割據政權,所以才會被叫做「蜀漢」,咱們是割據政權嗎?你這話可是極端的政治不正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