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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一則是臉上又是血污,又是塵土,這都糊了一整天了實在難受;二則為了表明自己堅貞不屈的心志,他不自禁地就想起昨晚那名青年官員說過的話來——「古語云:『君子死,不免冠』。」隨口就拿來做了理由。

    那員胡將聞言,面色一沉,竟然露出了些微的敬意。他一邊盯著裴該的眼睛,一邊緩緩地把手中長刀收回來,並且插還鞘中。裴該也竭盡全力努倆大眼珠子與其對視——來啊,誰先眨眼算誰輸。

    最終還是那員胡將先眨一下眼睛,隨即移開了視線。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動作——裴該腦袋實在有點兒暈,觀察力直線下降——便有兩名胡兵蹩過來,一左一右扯起了裴該的兩條胳膊。裴該根本無力掙脫,而且跪坐的時間太久了,雙腿已然僵硬,連伸直都非常困難,於是就這麼著被兩名胡兵生拉硬拽著,拖進了不遠處的一頂帳幕里。

    兩個兵輕輕一搡,裴該當即滾入帳中,左右一打量,除了地上鋪著條脫了一半毛的舊氈子外,四周空無一物。正在發愣,忽聽腦後聲響,回過頭來一瞧,只見一個胡人提了一木桶水進來,放在他身旁,此外還從懷中掏出兩張粗麥餅,擺在水桶旁邊。

    這胡人才出去,帳外便響起了那名黃鬚鬍將的聲音:「清水奉上,裴郎欲整冠,那便整吧。」  

    裴該滿心的疑惑,然而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撲過去,抱著水桶就是一通猛灌,然後又抄起麥餅來,三兩口就填進了肚子。稍稍消除了些饑渴感之後,他這才雙手抉起剩下的水,就著帳外昏黃的火把的光亮,胡亂抹了一把臉。

    既然說「君子死,不免冠」,那就應該把自身形象收拾得更整潔一些吧,雖說人死而入土,是乾淨是污糟,並沒有什麼區別,但為了向胡人表明自己並不懼怕死亡,該端的架子還是必須得端起來的。只是他才抹了幾下而已,就覺得頭昏眼漲,竟然就這麼趴在桶邊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

    一夜無夢,裴該最終是被悽厲的胡茄聲吵醒的,迷迷糊糊抬起頭來朝帳外一望,就見晨光熹微,天色竟然已經亮了——自己又得苟活一日啊。順手從捅里攫一把水,再次淨了面,然後突然發現,在自己身邊擺著一套晉官的服飾。

    這是讓自己換身乾淨衣服再去死嗎?裴該一想也好,低頭瞧瞧身上,胸前全是板結的血污,哪怕臉洗得再乾淨,帽子戴得再正,穿這麼一身也實在沒法見人哪。當下扯過那套乾淨衣服來,抖了抖,大致翻瞧一下,也無血跡,也無破口,不象是從什麼屍體上扒下來的,大概是哪一位死鬼公卿帶著的替換衣服,被胡人從箱籠里翻出來了吧。  

    當即換上乾淨服裝,然後繼續一本正經地跪坐等待。倒也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靴聲橐橐,那名黃鬚鬍將躬腰入帳。裴該突然想到,其實這人待自己還算不錯的,既給水,又給餅,完了還送來一套乾淨衣裳,就算那都是石勒的命令,此人只是一名執行者而已,但既受恩惠,多少該……算了,胡人咱就不感謝了,順便打問一下姓名吧。說不定最終行刑的便是此人,也好知道自己究竟死於誰手。

    於是一梗脖子:「汝是什麼人?姓甚名誰?」

    那員胡將邁入帳門,才剛直起腰來,就聽到裴該的詢問,不禁一愣,隨即嘴角略略一撇,笑吟吟地回答道:「某是中堅將軍蘷安,匈奴人。」

    裴該冷笑一聲:「匈奴是漢姻親,汝倒肯屈身於雜胡屬下……」

    蘷安雙眉一軒,貌似就要發怒,但最終卻還是按捺住了,反唇相譏道:「左右在晉人看來,匈奴是胡人,羯、羌等族也是胡人,又有什麼分別了?」然後一按腰間佩刀:「裴郎不必再逞口舌之利,如今臉也洗淨了,衣衫也整潔了,該當上路了吧?」

    聽到「上路」二字,裴該的眼皮不自禁地就是一跳——左右都要死,穿整潔點兒死,或者吃飽喝足睡個夠再死,又有什麼分別?儒生還真是重形式而過於實質啊。可是突然之間,他雙眉微微皺起,瞟了那蘷安一眼:「我欲再見石將軍一面。」  

    蘷安嘴角一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當即答道:「明公也正欲再見裴郎最後一面——請跟我來吧。」

    ……

    裴該跟隨著蘷安離開帳幕,向中軍大帳走去——石勒仍然把大帳安置在寧平廢城之外,並沒有移入城中。一路上,到處都是胡帳、胡兵,幾乎所有胡兵在見到蘷安的時候,都會躬身行禮,然後用相當不友好的目光瞥著裴該——看起來,這蘷安在石勒軍中身份不低啊。

    遠遠的,就見有一股漆黑的濃煙沖天而起。蘷安瞧見裴該眼神所向,隨口就給解釋:「明公下令,剖開司馬越的棺槨,焚燒其屍,以為天下人報仇。」

    東海王司馬越乃是摻和「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名藩王,在內鬥中,他勉強可以算是笑到了最後,但天下早就被司馬家那些廢物王爺給攪成了一鍋粥,勝利者其實才是最大的失敗者。不過雖說司馬越擅權好殺,惡名昭彰,起碼這人論起行軍打仗來,總比王衍、司馬范之流要強得多,估計他若不是憂憤病死,石勒也不可能贏得那麼輕鬆吧。

    裴該在肚子裡把司馬家上下幾代都詛咒了個遍,等再抬頭的時候,已經來到大帳之前。蘷安先進帳通報,時候不大,裡面便召喚裴該進去。裴該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昂著頭,大步而入,見到石勒也不行禮,直接當面就跪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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