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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披進來之後,作了一揖,即分賓主落座,他也不寒暄,直接便切入了正題:「右侯前日使某探查之事,或有眉目了。」
張賓「哦」了一聲,不禁將雙眼睜大,身體略略前傾,表現出非常感興趣的姿態來。他讓張披探查些什麼呢?很明顯,就是程遐背後,究竟站著什麼人哪?那廝自到河北以來,對於天下大勢和軍爭謀略便多有正確的建言,與過往不同,張賓不相信是程子遠瞬間開竅了,覺得必有人暗藏在背後給他支招。原本懷疑這幕後之人乃是張披,但他與張披交結後,便知自己的猜測有誤,乃使張披暗中探查此事。
張披說了:「程長史麾下,多為庸碌之輩,或通經史、熟文墨,然於軍謀兵爭,盡皆書生之見耳。吾雖亦多次進言,然程長史之語——如今日駁斥右侯——則並非我之所教,而亦不見有何詭譎之人,被他引入私室……」
張賓手捻鬍鬚,微微皺眉:「然而……其言究竟何所出呢?」若非有人秘密支招,難道程遐是得了什麼秘笈寶典啦?焉有此理!
張披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雖無人入其私室,然常有密書自外而來,唯程長史一人拆看。偶被撞見,彼乃謊稱家書——然其家眷都在襄國,哪有許多書信外來?且若是家書,又何必避人?」
張賓聞言,不禁略略一驚:「書自何方來?」
張披說經過我多方探查,已知這些密書都是從南方傳遞過來的,不過——「自去歲秋後,書信便稀。」隨即注目張賓,那意思:您想到了嗎?這個時間點究竟發生了何事?
張賓略一沉吟,臉上便即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來:「去歲秋後,裴該離徐,西取河南……」難道是裴該一直在給程遐寫信,甚至於支招?怎麼可能!那倆原本不是並不和睦嗎?程遐還曾多次設圈套想要陷害裴該啊!
張披拱手問道:「我常聞右侯及諸將提及裴文約,然程長史卻終歲不道此人一語——但不知其究竟何如人也?」
張賓沉吟了一會兒,微微搖頭,嘆息道:「吾亦不知其何如人也……」
隨即解釋:「初以為高門儒子,不通實務,明公欲收千金馬骨之效,始招攬之。然與之懇談,卻於天下大勢,頗多見地……」說到這裡,也略略壓低一些聲音,告訴張披:「其實首建於邯鄲、襄國間立基者,非我也,而是裴文約。止其新附,似不肯明言,故未報之於明公知道……」
張披吃了一驚:「如此說來,是智謀之士也!」
張賓苦笑著說,裴該當然是智謀之士,否則也不會巧設圈套,逃歸江南,就連我都被他給瞞過了——「然彼南渡不久,便又請命北鎮徐方,與祖士稚共積聚數年,乃可率部北伐,如今披亢搗虛,竟陷河南……明公昔日便有十萬熊羆之師,縱橫大河以南,今輾轉而至河北,苦戰數年,始滅王浚;而裴、祖白手起事,今論其勢,卻已可與明公相拮抗矣!卿其思之,豈不可怕麼?」
張披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寒戰。
張賓又道:「每每自思,若易地而處,我與祖逖止率千卒過江,人糧兩缺,乃可於五年之間,幾乎盡得司、兗、徐三州乎?且人多以為裴文約為祖士稚之輔,而我看其人之志,既不甘屈於明公之下,又豈能奉一老革為主?誠恐裴文約乃欲自謀天下,祖士稚不過他的棋子而已!」
張披悚然道:「如此說來,是世之梟雄也!」
張賓又再嘆了口氣:「尚未可知……此人城府甚深,我亦為其所欺,還思在明公麾下時,彼圖謀遁去,其計環環相扣,難以察知端倪……是我不如裴文約遠矣!其人必為日後之大患,故我今日才請明公興師伐之!」
張披也嘆了口氣,說:「天下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昔魏武不殺昭烈,遂有赤壁、漢中之敗,然豈獨愛其才而為昭烈所惑乎?當在麾下時,為免人心叛離,而不敢殺也;逮其颺去,欲殺而咫尺天涯,難以得計。今明公與裴文約恐亦是如此,若裴某尚在徐方,南征猶有可說,既已入關,即得青、徐,於我也無大利。程長史今日所言,不為無理……」
張賓擺擺手,意思你這話就不用說啦,反正石勒已下決斷,我再鬱悶也沒蛋用。話鋒一轉,拉回原題來:「若程子遠果與裴文約暗通,則恐其已入裴某彀中而不自知,白白為人做間……」張賓覺得程遐對石勒不會有啥異心,那他跟裴該勾結,就肯定是上了對方的當了——「卿若能竊得其往來書信,或擒獲送信之人,有真憑實據在手,才可上報明公,斷絕此患!」
張披連連點頭,說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完成右侯所交付的使命的。
第四十三章 獻俘
裴該在大荔城下擊破劉曜,這消息需要一段時間發酵,所以他並不急著有所行動,而貌似好整以暇地先徹底收復馮翊、北地二郡,重修梁山縣城,並且沿山築堡,以防劉曜再次南躥。一直等到返回大荔後,在籌劃於司、兗兩州設屯所紮根的同時,他才密遣王貢等人返回長安。
此前早就發出了第一封捷報,是在大荔破圍的當天晚上,裴該派部曲陶德露布傳出,自大荔西渡上洛水,而至重泉、蓮勺,再從蓮勺經萬年、高陸、霸城而抵長安。因此首先得到消息的,乃是屯兵萬年的麴允,聞訊不禁大吃一驚。
麴忠克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派人於四鄉搜掠物資,以鞏固萬年之防。在他看來,裴該遲早是要放棄大荔南歸的——不是被劉曜打退,就是自己主動後撤——本來若得裴該相助,萬年可保無虞,但當日裴該北上時,自己不肯與其相見,表現出來的態度不算很好,那裴該有什麼必要相助自己守備萬年呢?很可能裴該率兵繞過萬年,直接返回長安去——或者東去華陰,以求與祖逖會合——則劉曜挾戰勝之勢,必將前來猛攻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