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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略側過頭,對裴該說:「我已遣使入內,招降王贊,若彼不從,便命大軍三面圍攻。裴郎以為,王贊肯降麼?」
裴該搖頭道:「王正長與苟道將相交莫逆,必然期待道將來援,不肯遽降。然若主公能夠攻破城壁,彼乃不得不降耳。」張賓問道:「如何破城,裴郎可有計策?」裴該兩眼一翻:「張君何必問道於盲!」
張賓笑笑,不再發問。他和裴該數次長談,發現那小年輕對形勢的判斷往往和自己暗中契合,甚至某些見解還在自己之上,他隱隱地已經把裴該當成可以共謀大計的並肩之人了——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裴該玩的很多小花樣竟能瞞過他老謀深算的張孟孫。但此刻想想,判斷形勢是一回事兒,臨陣設謀又是另外一碼事,裴該終究沒有領過兵,打過仗,這我問他怎麼攻城,不是扯淡呢嘛?裴該若是真能當場設謀,克陷堅城,那他不是諸葛亮——這還是從支屈六嘴裡聽來的——他簡直是呂望再世!真要有這種不學而能的天生聖人,自己是不是得馬上跪下來磕頭,拜他為師啊?焉有是理!
……
勸降書信貌似是徐光徐季武預先草就的,據說此人文筆為「君子營」內魁首,那當然也就是石勒軍中第一人了。雖說論出身裴該比徐光強得太多,就理論上而言,學習資源也要遠遠過之,但終究飽覽群書是一回事兒,下筆千言又是另一回事兒,寫文章是要講求靈性的,裴該自知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兩個人兩具靈魂,這文學方面的靈性卻全都欠奉。
換言之,倘若天下太平,自己一輩子「無災無難到公卿」……不,已經算是公卿了——一輩子當無能公卿、無恥官僚,也肯定不會留下片言隻語值得後世傳唱。
拉回來說,石勒遣一員漢將,據說曾與王贊有過數面之緣的,持此信入城勸降,但是王贊根本沒跟他多說話,信接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就在膝蓋上折斷了,然後下令將此人亂棒趕出城外,以示自己不降之志。那漢將歸來稟報,石勒歪著腦袋問他:「城內情形如何?」
那漢將回復道:「百姓皆有菜色,士卒幾無銳氣,物資隨意堆積,號令也頗混亂——唯獨城壁修葺一新,貌似甚為堅固。」
石勒笑一笑,轉過頭來注視裴該:「裴郎所言不差,王正長只是一書生耳。」隨即擺正頭顱,面朝陽夏城方向,緩緩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拳。
石勒身後大纛當即朝上一揚,四周軍士們望見,無不高聲吶喊起來,一時間聲震四野,倒嚇得裴該不禁略略一個哆嗦,就連胯下坐騎也開始踩蹄躁動。不過他這匹問支屈六討要來的「好馬」,無論腳力還是負載力都僅僅中游而已,唯一的好處就只有「溫馴」二字,所以估計不是臨陣激動,而是跟自己一樣,被驚著了……
裴該一側臉,就發現石勒的身型仿佛瞬間高大起來,並且映著正午的驕陽,身周似有光芒在躍動。他不禁從心底冒出來一句老話——「大丈夫當如是也!」
眼神略略下移,瞧見了石勒腰間佩系的長刀……裴該心說我若有刀在手,此際相距咫尺之遙,正所謂「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但是再瞧瞧石勒身上的鐵甲,甲片層層相疊,映日生輝,不禁當即黯然地打消了這個無稽的念頭。除非給我一支五四……不,AK,否則成功的機率永遠是零……
石勒一聲令下,諸軍列隊而前,開始攻打陽夏城防。張賓與裴該並轡而立,不時低聲向他介紹戰局、戰況。根據張賓所說,石勒命支雄布陣城西,蘷安布陣城南,桃豹布陣城東,三面圍攻。
石勒所在山阜位於城南,所以裴該也只能遠遠地大致觀察到城南的戰況。只見一個又一個步兵方陣在各色旗幟的指揮下,士氣昂揚地緩步向城壁挺進,到了一定距離,城頭開始有箭矢射下,於是大旗摩動,鼓聲擂響,步卒分而為二:一部分開始提高速度,發足疾行,然後越來越快,直至狂奔;另一部分人數較少,當即原地立定,引弓搭箭,開始與城上互射。
裴該一皺眉頭:「看旗色,都是漢……中國之兵,胡人悍勇,何不驅以攻城?」攻城的不但全是漢兵,還有不少並非正規軍而是輔兵,估計身上連鎧甲都不完全,胡人呢,都跑哪兒去了?這是故意要拿漢人先去填命嗎?
第三十七章 陽夏城下
裴該懷疑蘷安等胡將故意驅使漢人當先,去消磨城守軍的體力和銳氣,但張賓卻笑著解釋說:「胡騎貴於衝鋒裂陣耳,至於攀壁攻城,本非彼等所長。揚長避短,也是兵法之要啊。」
裴該明白了,軍中胡人多是騎兵,這不可能騎著馬直衝城壁啊——又不是光榮遊戲——若讓他們舍騎就步,純屬浪費資源。況且胡人往往擅長騎射,而騎弓射程較近,也無法用來壓制城頭火力。倒並非石勒或者蘷安不把漢兵的命當命,隨便浪擲,但……自己心裡怎麼就那麼不舒服呢?
不時有攻城士兵中箭倒下,原本尚算齊整的隊列也就此渙散起來。但從城牆上放箭,雖然射程可以及於很遠,靠著箭矢下墜之勢,破壞力也足夠,但幾乎等同於盲射,準頭非常之差,故此根本無法阻遏攻城方的衝鋒之勢。裴該壓低聲音說:「惜乎城上箭少,倘若萬箭齊發,汝……我軍必遭重創。」
張賓笑道:「若彼一面城壁便有近萬弓手,又何必憑堅而守,早便出城與我野戰了。是知城內兵寡,才敢這般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