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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年月即便中土的和尚,也並不禁肉食,但講究只能吃「三淨肉」,也就是說沒有看見、聽說或懷疑因為自己而被殺的動物之肉。蘇峻若是自己正在吃肉,聽說帛尸梨蜜多羅來了,分他一塊,那帛尸梨蜜多羅可以吃;專門為帛尸梨蜜多羅設宴,因此而殺的牲畜(即便不是才宰殺的),那就不淨了,不可吃。
隨即帛尸梨蜜多羅多更深一層解釋道:「將軍奉命征伐,是為了護國保民,則戰陣上有所殺害,不算造業,不得惡果。賊徒做惡,本當得惡果,若為將軍所殺,是將軍促成其果,與將軍無干。而若無辜百姓,平生不為惡事,本當得善果,若為將軍所殺,則是將軍壞其因果,其善果將轉為惡果,反噬將軍之身。」
這番話正好戳中蘇峻的痛處。
要知道他之所以謀害鄭林,主要原因並不是因為鄭林不明「華夷之辨」——那你頂多抽對方一頓鞭子,鄭老頭兒沒有必死之道啊——而是害怕鄭林去遊說曹嶷歸晉,導致他蘇將軍難收東萊、城陽,更難報往日之仇。按照帛尸梨蜜多羅的說法,這是真真正正的因為私慾而擅殺了,豈可不得惡果?
於是蘇峻就問了:「若已造惡因,難道必承惡果麼?可有禳避之策?」
帛尸梨蜜多羅多笑道:「人非聖賢,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中土儒家的說法,而我釋家的理論,亦與此相通,只有多種善因,才能逐步地壓制惡因,導向善果。將軍既自知已造惡因,便當虔誠向佛,日夕禮拜,以滌除心中之惡——若將軍有意時,我可多留數日,為將軍開講佛法。」
這位高僧自以傳教為己任,得著機會就想在中土宣揚釋家教義,他不僅僅給蘇峻一個人演法,還請求蘇峻把將吏們全都召喚來,帛尸梨蜜多羅多坐於上首,口若懸河,一連講了三天的大課。
然而很可惜的,成果卻遠低於預期。原因也很簡單,這年月的佛教對於中國來說,還屬於外來宗教,難免有些水土不服:你不能與儒學密切結合,就很難感召士人;不開「放下屠殺,立地成佛」,或者「但念彌陀,往生淨土」之類的方便法門,老百姓也未必就會感興趣。再加上帛尸梨蜜多羅多不會說中國話,得靠翻譯幫忙傳達,而這位翻譯又不是鳩摩羅什或者玄奘,日常對話沒問題,佛理翻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的……
佛教理論中有很多專業詞彙、凝縮概念,是不容易在中文中找到合適的譯詞的,因此這位翻譯對於帛尸梨蜜多羅所講,本身就領會不到三成,等轉譯過來,估計連一成真諦都留不下啦。
因而開講三日,第一天來的人最多,後兩天則陸續有避席的,甚至於歪在一邊兒打瞌睡的。至於鐘聲,硬扛了兩天,到第三天終於熬不住了,找藉口根本就不肯出席。
蘇峻游目四顧,發現不僅僅鐘聲沒來,就連其他將吏都只到了三成而已,且多數為自己的心腹——若不是崇敬或者逢迎蘇將軍,誰肯再來聽講啊?而且貌似真還支楞著耳朵認真聽的,也就自己一個人……
趁此機會,蘇峻乃靠近些詢問帛尸梨蜜多羅:「法師,佛陀如神仙,飄渺不可見。然我如今卻有一事,誠恐已得罪了上官,又不敢為自己辯解,只怕惡果旋踵而至……還請法師教我,應如何彌補才好啊?」
帛尸梨蜜多羅笑笑,回答說:「數日來為將軍講法,我便察覺將軍心中有隱秘之事,不敢輕與人言,是以恍惚、憔悴。我亦不敢深問,但提醒將軍,世間事,因緣糾葛,如種埋土中,時機一到,必會發芽——哪有什麼可以長久保持的秘密呢?將軍若想避禍,須得誠心以事上官,不可稍有隱瞞。只有懺悔請罪,才可得上官寬恕,倘若隱瞞不報,一旦事泄,惡果百倍。將軍三思啊。」
蘇峻聞言,若有所悟。於是他轉過頭來,便即親筆寫下一封長信,將自己殺害鄭林之事向裴該合盤托出,請罪求饒。然後派一名當日參與謀殺鄭林的親信率兵,護送帛尸梨蜜多羅離開姑幕,前往洛陽,並要他在把高僧送到都城以後,應繼續西行,去長安謁見大都督,奉上自己的書信。
蘇峻還關照那名親信:「當日之事,汝等所聽聞及所施行,大都督若不問,便不必說,更不可泄露於他人知道。大都督若問起來,則不可有所隱瞞,理當誠實稟報……切勿為我辯解,反啟大都督之疑。」
我知道你的水平,想編瞎話也編不圓,還是實話實說為好。
第二十六章 「坦白」
蘇峻把自己當日的所作所為,通過書信向裴該合盤托出。當然啦,所謂「合盤托出」,是指的過程,而非他真實心意。
他可不敢明說,自己之所以殺害鄭林,是擔心對方說服了曹嶷歸晉,則自己再拿不到東莞,甚至於連城陽都可能被迫吐出去……
書信之中,蘇峻先把鄭林當日所言,以及自己駁斥鄭林的話,備悉靡遺都陳述了一遍,然後為自己殺人別找理由。他說:
我本來是打算放鄭林走的,但轉念一想,恐怕他回去以後便拿那套歪理邪說勸說鞠彭,要鞠彭不思華夷之別,不念晉胡之仇,卻與曹嶷約和。以我對鞠彭的了解,此人無膽略、貪安逸,又已經被曹嶷打得焦頭爛額了,很有可能就上了鄭林的圈套。當時的形勢,我軍寡而曹軍眾,倘若失去了東萊方面的對敵牽制,則曹軍可以全師向我,形勢丕變,我軍岌岌可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