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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又沉吟少頃,然後再次搖頭:「索、麴及其麾下,皆關西人也,我軍雖銳,終究人少,若不能分而制之,則勝算渺茫。至於梁司徒,彼亦關西人也,安肯棄索、麴而向我?即彼對索、麴等失望,我亦無盛名可以立朝……」不要以為打了幾場勝仗就瞬間名揚天下,人人見而俯首了,即便你打仗再能,甚至治理地方也有一套,那麼治國呢?能不能入梁芬的法眼,能不能和他完美搭檔、配合?當這一切都是未知數的前提下,梁芬怎麼肯放棄索綝、麴允,而跟你裴該聯手?
若無梁芬相助,那裴該在政壇上就是無根之草,即便把天子捏在手中,朝廷瞬間星散,你又哪來的大義名分,可以號令關中?更別說號令天下了。說不定司馬睿、司馬保馬上就得著了藉口,可以發兵來討伐你,重現漢季諸侯討董之亂相——可是胡人覬覦在側,當此緊急關頭,又豈能使關中再長期動亂?
因此裴該就說了:「叔父三策,其下太緩,其上太急,其中因人成事,而人若不允,終是水月鏡花。」
裴嶷雙手一攤,說:「我智窮矣,文約有何良策啊?」
裴該案前正平攤著關中地圖,他仔細端詳了一陣,然後緩緩說道:「猶記叔父昔日與該語,以諸葛孔明為譬,雲孔明在蜀中,連歲北伐,以求一逞,此非逆天也,實在爭天!今關中孱弱,胡賊勢大,即方內訌,亦恐勝負速分,實力未必大損,則小大之勢明矣。我當面之敵,非索、梁也,是胡虜也,欲以小搏大,唯有爭天!」
裴該一開始琢磨的,是在徐州好好種地,支持祖逖在豫州向司、兗施壓。要按照歷史的正常進程,接下來就該是長安城破,愍帝被擒,旋即遇害,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東晉王朝;再然後胡漢就該起內亂了,劉聰死而劉粲繼,然後靳准政變,劉曜、石勒東西合兵以討伐之。到時候裴該出青徐,祖逖出兗豫,利用胡人三方內鬥的機會,就可以一舉而底定黃河以南地區,甚至於兵入關中。倘若選擇的時機良好,說不定還可能保下靳准,使得胡人自此三分,則易平矣。
如此順時而為,貌似可策萬全,然而這純粹是靠著預知日後歷史而開的金手指,其中一旦出現點兒差錯,導致歷史長河轉向,立刻就會抓瞎——想靠先見之明牟利,必然因此而全身心地撲在這一點上,稍有偏差,立刻手足無措。
好比諸葛亮一出祁山,倘若預知後事,相信他一定不會再駁回魏延的子午谷戰略了。然而諸葛亮以其本身的性格和能力,就都不適合做乾坤一擲的大冒險,若去執行一場自己其實並不真心樂意的戰略決策,怎可能不出意外?說不定結果還會更糟啊!
還是裴嶷說得對,必須要「爭天」,唯有靠著自己真實的能力爭出來的,才是確確實實可以把握的成果——若勝,自能搖撼天下,轉動時局;若敗,那是自身能力的極限,也不會留下什麼憾恨。
所以裴該才打算不管什麼歷史了,一得建康之令,當即與祖逖聯兵北伐。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容得他退回河南、弘農,緩緩踏步嗎?既入關中,就必須憑藉自己的力量去好好地爭一爭!
「我意決矣,」裴該伸手在地圖上一拍,「乃將性命,盡付於此間山川!」
第十二章 長城
裴該一番話說出來,當日裴嶷臉上的表情,和如今索綝、梁芬臉上的表情是一模一樣的。那麼裴該究竟說了什麼呢?
他說:「今胡賊已陷馮翊、北地二郡,前至長安,一馬坦途,幸得內亂,劉曜暫退,否則該此來,恐將收公等骨殖於廢墟之上!該願請命,自將所部北進以復二郡,且鎮守之,若寇遲來,則可緩緩牢固、積聚,以為長安屏障;若寇急來,該唯有戰死而已,不欲見公等各懷心思而貽誤國事!」
長安之權柄,我不要,關中之軍實,我也不要,我但求最前線且已陷胡的北地、馮翊二郡,我要擋在御胡的第一線,把我的軀體築成一道牢固的長城!
索綝和梁芬當場就驚了。
對於裴該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來,二人自然早有猜想。首先肯定是要官啦,好,我們給,讓你「儀同三司」,晉為朝廷柱石,但想直接跳到我們頭上去,甚至於搶班奪權,那是白日做夢;其次要權,那你既然帶兵來了,就不能白來,起碼幫忙穩固一下長安城守,再威脅一下司馬保等心懷叵測之輩,要是你辦得好了,形勢有所緩合,也不是不能放點兒權力給你啊。
索綝是想利用祖、裴來制約司馬保和麴允,這樣他就有機會厚植勢力,然後逐步地把關中各郡國守相替換成自己的人,到那時候,就不怕那倆貨再暗中使絆子啦,自己權臣的位置也可以坐穩了。
至於梁芬,他有換馬的意思,想用祖、裴來替換索、麴,統一關中軍政號令,如此才談得上抵禦胡虜,比較長時間地穩定長安的局面。但有兩點尚不確定,一是祖、裴的能力是不是比索、麴要強,野心是不是比索、麴要低,自己能否掌控得住;二是一旦大權在握,將來祖、裴會不會如同今日的索、麴一般,也起齟齬呢?
別看到處傳說,祖、裴一體,二人同日北渡長江,擊楫中流,豫、徐之間相互扶持,才有今次的北伐,然而人心難測,因時因勢,隨時都會改變啊。難道當日在賈疋麾下,以及對抗閻鼎之時,索、麴二人就沒有同心一意過嗎?就沒有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的年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