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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都沒有他那麼多花花腸子,尤其劉夜堂等武將,聽說能夠上陣打仗,是個個歡欣,人人鼓舞。裴該當即下令,整備糧秣物資——反正原本為伐青州,就打算這麼辦了——只等東海王北渡,便即前往會合。
等到屏退眾人後,他單獨召見裴嶷,低聲問道:「叔父以為,建康此舉,是真心,是假意?若為假意,可會特意掣肘,牽絆我等?」
裴嶷點點頭:「真假不論,牽絆必也。」建康方面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們真把天子給救出來,而且估計即便救出來了,也一定要你們把天子「護送」到建康去,所以各種耍心眼兒、使詭計,那都是免不了的——「此番若是戰敗,建康必歸咎於文約與祖士稚;若然戰勝,則必分功勞——然文約親冒矢石之功,又豈是坐鎮建康之琅琊王,與黃口孺子東海王所能輕易攫取的?」
你不必想那麼多,只要多提防對方從中作梗,破壞軍事行動就成,咱們該怎麼打,還是怎麼打,只是——「不能再往攻曹嶷了。」
……
十月中旬,裴該親率一營兵馬,離開淮陰,南下到臨淮國的堂邑縣境內,在這裡迎候東海王司馬裒。他隨身還帶了四個人,一是裴嶷,又授予他青徐都督府長史之職;二是陶侃,裴該特意把他從下邳叫來,授予青徐都督府司馬之職——身邊兒能為帥的,就只有陶士行了,怎麼可能棄置不用,由得他繼續窩在下邳種地呢?
好在陶侃對此任命倒並不推辭。他才剛北渡的時候,確實滿心的懊喪,甚至有些厭世,跟裴該對面就光論民生了,壓根兒不提軍事的碴兒,而且到了下邳以後,也只安心種地,不招一人,不購一馬——當然也有身在矮檐下,怕引起裴該猜忌的想法在。但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必不會長久沉淪下去,等到農忙期過去,陶士行就開始「運甓」啦。
這原本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典故,說是陶侃受王敦排擠,被趕去擔任廣州刺史,他閒來無事,就每天早上把一百塊瓦磚(甓)搬到屋外,等晚上再搬回來。別人問他為啥這麼做,陶侃回答說:「吾方致力於中原,過爾優逸,恐不堪事。」必須得每天鍛鍊,將來才好重上戰場。
在這條時間線上,陶侃繼續搬磚,只不過地點換到了下邳國。裴該派人探聽他的舉止,聽說了此事,就知道老先生仍然壯心不已,他不禁想起來一句「老話」:我是革命一塊磚,哪裡需要往哪兒搬……於是臨將北伐,便召陶侃來入幕。
裴該身邊另外兩人,則是荀崧父女。裴氏的書信也在建康令旨抵達後不久送來了,說我打算往江北一行——一是為了送孫子(司馬裒),二是為了再見文約你一面。對於裴該打算悔婚之事,裴氏狠狠地責罵了他一番,隨即又說,那荀氏女究竟有多好啊,你竟然鐵了心要娶她為妻?趁著我到江北去,你把她也帶過來,讓我瞧上一眼再說吧。
長輩要見,裴該不敢不答應,況且對方也是女人,想見個閨閣,於禮數上也無不合之處,所以跟荀崧一商量,荀景猷就帶著閨女跟過來了。
裴該南下之際,臨淮內史再次換了人,由庾冰改成了謝裒。謝裒字幼儒,出自次一流的名門陳郡謝氏,乃謝鯤之弟、謝廣之兄——同時他也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東晉名相謝安、名將謝石之父。不過謝裒始終被籠罩在其兄謝鯤的陰影之下,此時名望並不甚顯,原任司馬睿的參軍;建康政權用他來接替庾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對裴該釋放了一定的善意。
因為裴該南下,所以謝裒就不必要再到淮陰去拜謁刺史了,就在臨淮境內相見。裴該知道,謝鯤是當代清談名士,頗有「竹林七賢」之風,為人往好了說是灑脫倜儻,往遭了說是脫略形跡、肆意妄為——脫光了衣服,披頭散髮、赤身裸體地跟家裡宴客乃是常事——而眼前這個謝裒看上去卻與乃兄性情大異,服裝、髮型一絲不亂,進退趨避極合禮法,算是名正常的士家子弟。
裴該勉勵了謝裒幾句,命他好生治理臨淮,二人便分手了。裴該沒打算跟對方多打交道,關鍵在於:他記不清謝安、謝石究竟是謝家哪一人的子嗣了,而且即便知道也沒用,那二位尚未出生,可能連液體都還不是呢,肯定幫不上自己的忙啊。
辭別謝裒後繼續南下,暫駐堂邑。某日有快馬前來稟報,說東海王一行翌晨便要渡江,於是裴該便率領屬吏——也包括荀氏父女——親往江邊迎候。
約摸巳初時分,就見江面上浮起了無數巨大的船帆,隨即三條高大的四層樓船和數十條艨艟大艦便從晨霧中展現出了偉岸的身姿,乘風破浪而來——瞧得裴嶷、荀崧等北人無不目眩神搖,撟舌不下。他們多咱見過那麼大的船啊,而且恐怕此前根本意識不到,這世上還能有如此巨大的船隻!
第四十四章 王濬樓船下益州
江左無數大船,檣櫓若林,高帆如雲,鼓風破浪而來,使得裴嶷、荀崧等北人無不吃驚,然而裴該卻面不改色,絲毫也沒有驚訝的表現——後世萬噸輪他都見過,相形之下,那三條樓船哪怕拼接在一起,也不過小角色罷了。
他心裡突然冒出來一首唐詩:「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建康的諸位,此景於汝等亦大不吉也。隨即便側過臉來,壓低聲音,笑對裴嶷說:「觀此情勢,東海王將率數萬眾北上,我等倒可以息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