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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峻根本就不想聽,直截了當地斥責道:「譬若族中子弟從賊,我等將操戈而逐之,先生卻為之緩頰,雲其不得已——再如何不得已,人也不可輕棄父母之邦,而歸之於夷狄蠻荒也!《春秋》『遵王』之義,難道先生忘懷了麼?先生不過欲保自身安居而已,卻假仁義之名,反以東萊郡人御戎之舉為愚——先生不愚,先生唯以一己之私,而忘國家之仇,曲聖人之教,所謂『數典忘祖』,所言者豈非正是先生?!」
你當然不蠢,你只是純粹的壞而已!
第二十一章 死相
鄭林幼承庭訓,一肚子的六經,當然不會辯不過蘇峻,可是蘇子高也知道這一點,壓根兒就不肯讓鄭林引經據典,反詰自己。幾句話說完,當即站起身來,喝令送客。
鄭林精神恍惚地出得帳來,不禁仰天長嘆道:「壞天下者,便是此等佞人也,妄言聖人之教,實謀自家之私。可憐東萊百姓,兵燹之禍,終不能絕。」可是他也沒法可想,又不能真跟蘇峻說的那樣,「先往廣固,遊說曹嶷重歸晉室」……曹嶷要肯聽自己的,戰事還至於一直延綿到今日嗎?
他本來以為,曹嶷是個純粹的土匪,下愚不可與言,鞠彭倒是肯聽自己的,只可惜為東萊郡人所挾持,堅決不肯降曹;蘇峻既為士人,又向來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應該能夠輕易說服吧——只要蘇峻願意就此罷兵,自己就有理由再去廣固遊說了。只可惜,蘇子高如今名爵高了——據說就連董文博新編《姓氏志》,竟然都把東萊掖縣的蘇氏也扯入世家門牆,正好列第一百名——私心也重了,對於自己的金玉良言是完全聽不進去啊……
無奈之下,只得離開密鄉,啟程返歸東萊。
可是鄭林並不打算去廣固遊說曹嶷,蘇峻一轉過臉,卻不禁擔心起此事來——萬一曹嶷聽了老頭兒的話,真的改悔歸晉了,那可怎麼好啊?朝廷肯定還讓他當青州刺史啊——不命之以青州,料他不肯降——那我才拿下的城陽郡,難道要拱手奉還不成嗎?而且以鞠彭的秉性,說不定就趁機說服郡人,迎曹軍進入東萊呢,則我要到猴年馬月才能打回老家去?
如今的形勢,分明對曹嶷不利,那反覆小人,未必就沒有歸晉之心,只是從前背叛過一回了,裴公肯定不信他。但裴公已歸天子於洛,朝中未必就沒有什麼糊塗人,為拒石勒,會想到放曹嶷一馬……鄭先生是大儒,名聲不僅僅青州響亮,也肯定能夠影響到中原地區,有他居中奔走斡旋,曹嶷會不會有歸晉的可能性呢?
不成,不能讓曹嶷歸晉!
當即喚來親信,附耳密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親信受命而去,騎快馬追上了鄭林,說我家將軍方才一時激奮,對先生不恭,還請先生不要太過放在心上,今特奉上祖道之錢三百……
鄭林昂首傲然道:「既不從我良言,又何必愧疚?錢便不需了。」可是他才剛一轉身,幾名兵卒就猛撲了上去,將鄭林及其幾名從人繩捆索綁,然後系上大石頭,給沉入了膠水之中……
回來向蘇峻稟報,蘇峻一聽啥,你們把他沉了膠水?膠水在密鄉東面,這麼說他是打算回東萊去,不是要去廣固遊說曹嶷的……罷了,管他回哪兒呢,沉就沉了吧!隨即憤然道:「彼之所言,汝等方才也聽到了?」
幾名親信說是,我們在帳內、帳外,盡皆聽聞。
蘇峻就問:「則此等人,混淆華夷之辨,要我與曹嶷約盟,汝等說,當殺不當殺?」
眾人都道:「此人枉讀聖賢之書,見識遠不如將軍,且有違大都督之教——自然當殺!」
蘇峻先是點頭,隨即面色一變,囑咐道:「然他終是青州大儒,慣會煽惑人心,適才之言,即便宣之於外,人亦未必肯信,反說我等污衊於他。故此雖然當殺,汝等不可外泄此事,只當他歸途中遇難可也。」
眾皆躬身領命。
解決了鄭林之後,蘇峻手捏著鞠彭的來信,在帳內徘徊良久,又開始頭疼了——我當何去何從啊?
鞠彭把東萊郡那麼大一塊肥肉拱手送到面前,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倘若我能夠回到故鄉,以東萊人對曹嶷的憎惡,相信旬日間便可招得數萬大軍!這些部隊一心守護鄉梓,未必能跟我跑多遠,但若說去打廣固,必然跟從。則有了這支兵馬,我大可橫行青州,即便一兩年內把曹嶷給徹底滅了,都不再是空想啦。
可是我若前往東萊,就把後路給對方騰出來了,屯駐在平壽、營陵之間的曹軍可以大踏步南下,把城陽郡再奪回去。我雖失城陽,卻得東萊,本來也不算蝕本,然而城陽若失,曹軍乃可進取東海、琅琊……就憑郗鑒手下那三千人,以及卞使君寥寥無幾的郡兵,肯定攔不住啊。
徐州丟幾個縣是小事,若是連失大郡,我又該怎麼向大都督交代呢?大都督派我東來,本不為奪青州,而是要我守護徐方,結果我自己去拿下了東萊郡,卻把徐州給丟了大半,怎麼算也不可能將功折罪啊!
即便不考慮大都督的雷霆之怒——終究距離太遠,我還有挽回局勢的可能——我軍主力那些徐州老兵,必會因此而怨恨於我。東萊兵再悍勇,再跟曹嶷有仇,再是同鄉,終究新得,且未加訓練,拿這樣兩萬個兵來,我也不肯交換兩千徐州老兵哪!
且若城陽乃至東海、琅琊有失,我據東萊,那也是孤懸在外,缺乏策應,形勢未必就能比河北的邵續為好。到時候真能有力量進攻廣固嗎?不會跟鞠彭似的,反倒被曹嶷壓著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