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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啦,裴該也有很大可能性認出自己來,對此大約會報以三種不同的態度。一是勃然大怒,甚至於當場將自己斬首——終究自己曾在渭濱射其三箭,以示主僕恩義斷絕——既曾受其恩惠,如今為他所殺,也算還報了,無怨無恨,坦然受之可也。
裴該的第二種態度,則是在認出自己之後,仍然允許自己完成使命,然後縱返拓跋鮮卑去,如此也省得再傷腦筋。
那麼裴該會不會不記舊恨,仍願收錄自己呢?這種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且在裴熊想來,以裴先生往日的性情來看,多半會這樣做,那自己就比較煩難了,是留,是走,不便抉擇。只是時移事易,裴先生原本身邊就自己等數名奴僕,即便明知道是探子,也必須捏著鼻子倚重一二;如今他麾下強兵數萬,仆傭也當成群,那還會瞧得上自己嗎?
——裴熊就沒考慮到,這世間如他這般力大的奴僕,實在鳳毛麟角,不好找啊……
誰料想裴該直接就說了:「汝本我裴氏之奴,此前失散,暫依母家,猶有可說,今既歸來,我不釋放,又豈有返歸之理啊?!」你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從,哪兒能由你說了算?晉人是這種規矩,鮮卑只有更甚,把奴僕等若物品、財產,生殺由心,財產自己怎麼可能有啥主動權了?
裴熊無言以對,只得俯首聽命。
其實對裴該而言,他是真沒有恨過裴熊。本來對方就是奉了石勒之命來監護自己的,自己小瞧了他,導致在渭濱遇險,彼時各為其主,何言怨恨?況且裴熊當日在渭濱岸上,完全有機會一箭把自己給射個透心涼的,即便一箭不成,三箭又如何?三箭不中,他箭袋裡起碼還有六七支箭呢吧!
倘若裴熊真欲留難,自己又豈能順利脫身,更焉有今日啊?尤其裴熊第三箭是朝天射的,裴該心裡明鏡似的,此乃有意縱放。故此裴熊對自己實有恩惠,有恩不報,豈是君子?
從前不知道你在哪兒,故此無可答報。裴該甚至考慮過,倘若裴熊仍在羯軍之中,則將來戰陣相見,僥倖俘獲,我都必然饒他一命,更何況他已然去投了拓跋呢。兼之人才難得,這能夠把甄隨一招拋擲出去的勇士,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若得拓跋重用還則罷了,既然鬱律當面不識,等若凡俗,我又豈能不留將下來,以為己用?
故此當即吩咐陶德,說你帶裴熊下去,重新梳洗一番——把他那身皮衣脫下來,換穿中國裝束,再散了辮子,改為束髮。從此他就是我貼身護衛了。
陶德自然懵懂,卻也不敢細問,只得領裴熊前往後帳,裴該這才召喚甄隨、王澤等人進來。甄隨一進帳就左右尋摸——那鮮卑人哪兒去啦?拱手詢問裴該:「不知大都督如何處置那鮮卑人,可殺卻了麼?倒也有些可惜……」
裴該簡單明了地回答道:「彼雖為鮮卑,卻也是我家逃奴,今既得歸,自然留下,安能殺卻?」
當時律法,奴僕逃亡,逮回來是要處死的,但按照後世的說法,這屬於「自訴案件」,而非「公訴案件」,倘若事主不究,則自可寬赦。就好比我丟了一樣東西,被公安機關找回來了,則這東西是棄、是留,要不要提出一筆獎金來酬勞尋獲人,權力在我,公、檢、法沒有強制執行某種判定的道理。
再說鮮卑,在這年月,鮮卑而為晉人之奴,或者倒過來晉人而為鮮卑之奴者,不在少數,即便正牌匈奴乃至屠各,淪落為晉人世家奴僕者也非鳳毛麟角。裴氏乃天下高門,家裡有幾個鮮卑奴僕,也不奇怪啊——司馬睿還納鮮卑女奴為妾,生下了長子司馬紹呢。
故此對於裴該的解釋,甄隨等人都不感到疑惑,只是暗想:大概也只有你們裴家,才能養出這麼能打的奴僕來吧?甄隨同時還在鬱悶,既是大都督之奴,估計我沒什麼機會再找他較量了,而即便較量,也不可能瞞過大都督,但……就目前而言,我還真沒有打贏那小子的把握……
其實他故意提起裴熊來,也有暫時岔開話題,免得一進來就遭裴該申斥的打算。可惜裴該才說裴熊是我家奴,隨即話鋒一轉,還是入了正題,喝問甄隨、王澤道:「汝等繞道而來,可有想過劉粲南下,大荔將岌岌可危麼?!」
王澤趕緊單膝跪倒,謝罪說:「末將等謀劃不密,懇請大都督責罰。」
甄隨是必須要分辯幾句的,趕緊回道:「大都督容稟,我本命陳安率其秦州兵馬,正面佯動,以迷惑胡軍,今既劉粲南下,料想陳安必然退歸大荔,三五日內,可保大荔無虞。今當快速南下,以撓胡寇之背——末將請為先鋒!」
甄隨確實很鬼,他若是直承己過,就怕裴該順杆爬,直接降下責罰來;若是砌詞狡辯,又難免觸了裴該之怒。就理論上來說,總司全局的是裴該,裴該命其按期到郃陽城下來夾攻胡壘,他確實到了呀,至於走哪條路過來,你又沒有規定。再者說了,倘若我直道北上,胡寇卻反而繞路去攻克了大荔,難道責任也在我嗎?還不是你主帥的誤判之過?
甄隨終究不是真傻,他敢拍胸脯說老爺沒錯,敢諉過於人,說錯都是王澤、陳安他們犯下的,但不敢直接把責任朝上推,說大都督您原本的計劃就有漏洞。裴該哪怕再好脾氣,甄隨哪怕說得再有理,這直接被部下把皮球一腳蒙在臉上,任誰也不可能不光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