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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才剛登榻,聽了這話倒不禁愣住了——他確實也奇怪,根據傳言,這王貢是個狠角色啊,怎麼就能耍出那般不智的手段來呢?就聽王貢又說:「貢的首級在此,使君隨時可以取去把玩,何必急於一時?」
裴該心說你以為你腦袋多精緻啊,還「把玩」,我才沒這種變態愛好!朝向陶侃,一擺手:「陶君請過來坐。」但沒再提要殺王貢的話茬兒,那意思:有什麼屁你就趕緊放吧,不過我這兒可沒有你的座位啊。
陶侃嘆了一口氣,即在側面的枰上落座了。王貢邁前幾步,又朝裴該第三揖,就此開始侃侃而談:「某自宛城下逃亡,攜親信十餘人遁至徐方,本欲求見使君,惜乎無路可通,乃先往下邳求會故主陶公,然陶公已隨使君南下,於是躡踵而至,方才得見。陶公本欲殺我,是我說公有負於貢,何顏殺我……」
裴該心說你話還挺多啊,真是盤古開天地,萬事從頭說……好吧,我也不打斷你,反正得閒,便聽聽又有何妨?看起來這個王貢也算舌辯之士了,可惜你就算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最終還是難逃一死——那趟宛城之宴我可太憋屈了,差點兒鑽了狗洞,我豈能饒過汝這設謀的惡徒?!
於是也不搭腔,也不望向王貢,由得對方唱獨角戲。王貢面上波瀾不驚,只是條理清晰地繼續講述下去:
「陶公自然也與使君一般,問道:『我又何負於汝?』我便答言:『貢自入陶公幕下,忽忽三載,辦事勤謹,陶公亦嘗稱之。後受命出使彭澤,向王江州報捷,極言唯陶公可安荊州,復說得杜曾反正,立此大功,陶公卻無一言褒獎。我在杜曾處,致信陶公,說杜曾可用,然不可逼之急也。陶公卻不信我,必命杜曾往見。我知陶公殺心已起,又不願為酈生受烹,不得不說其復反……』」
王貢舉了酈食其的例子,以表示自己的無奈和苦衷。想當年酈食其奉劉邦之命去遊說齊王田廣,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田廣背楚降漢,所謂「伏軾下齊七十餘城」。此事遭到了韓信的妒忌,擅自發兵攻齊,而田廣既已定策,便日與酈食其飲宴,疏忽了防守,遂致大敗。田廣怒可不遏,認為遭到了酈食其的欺騙,於是便將他活活地給烹殺了。
王貢的意思很明白,我還在杜曾這兒呢,你就急著召見他,想要除掉他,杜曾新附,不可能毫不設防,必然要留下我做人質,到時候你殺了杜曾,他的部屬肯定會要我的小命啊!那我該怎麼辦?跟酈食其一樣被坑陷而死?那還不如乾脆起而一搏呢!
王貢再見陶侃之時,就當面質問了:「陶公捫心自問,若敢言當日無害杜曾意,一語既出,貢即時伏劍自裁,以謝陶公!」你有臉當面撒謊麼?
陶侃終究是有操守的人,戰陣之上,再怎麼陰謀詭計,甚至於誘殺降將,他眼睛眨都不眨,但既已在戰陣之外,再要他當著王貢的面撒謊,諉過於人,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於是王貢就要求陶侃,說你有負於我,我也不要求太多,你引我去見裴徐州吧,不管其後結果如何,我都無怨無悔,不會再糾纏於往事了。
王貢說到這裡,陶侃也不禁插嘴,對裴該道:「昔日王貢若歸,我未必會起殺杜曾之心;然而王貢滯留彼處,卻只送一封信來,是乃知杜曾降心不定,或仍將反。故此我才會急召杜曾來,欲取他的首級——此人縱橫荊州,為國家大患,若能除之,何惜一區區王貢?然此事於國有利,於我無罪,於王貢則無異於坑陷了,則我對王貢,不能毫無愧意也……」
裴該心裡認同陶侃的話,但仍然搖頭表示反對,專為駁斥王貢:「陶君為其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怨之有啊?」雖然明知道自己這話不成道理,然而……若換了一個人,心中必不會象陶侃似的,還會起愧疚之心吧?
王貢冷笑道:「則臣非申舟,焉能無怨?」
申舟是戰國時代的楚國大夫,曾經奉楚莊王之命出使齊國,則必然途經宋國,但楚昭王卻明令他不得向宋借道。申舟就說了,不借道乃無禮之舉,況且我還跟宋人有仇,恐怕此去必然為宋人所害,難以活著回來復命啊。楚壯王表態說:「若宋殺卿,我必興師伐宋,為卿復仇!」申舟這下子明白了,敢情君主就是想讓自己死,好得到對宋開戰的口實。
此後的發展一如謀劃,申舟使齊,過宋而死,楚莊王一得著消息,「劍及屨及」,忙不迭地就召集大軍,攻伐宋國,包圍宋都……
王貢的意思,申舟是明知道自己是棄子,會死,這死間他當得即便不情願,那也無奈認了;我跟他的情況不同啊,我那趟去遊說杜曾,就根本沒有赴死的心理準備,那你把我往絕境裡逼,我可能不掙扎,不反擊嗎?
陶侃不說話,裴該卻刺兒了王貢一句:「節外生枝,自取其果,何得怨懟他人?」陶侃只是派你去彭澤見王敦啊,又沒叫你去說降杜曾,你自作主張跑了去,想要多立一份功勞,那也必須得承擔可能造成的後果吧。
王貢搖頭:「使君,若陶公不受杜曾之降,貢亦無話可說,即便杜曾殺我,也不會怨懟陶公。但既受其降,即等同於追認王某之行,復又欲誘殺之,則與坑陷王某何異啊?」
裴該心說你這張嘴倒也厲害,典故一個接一個,道理一套接一套——好吧,暫且揭過不提,反正是你和陶侃的恩怨糾葛,我也無由置喙——「即便陶君有負於汝,我又何有負有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