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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裴該開口,徐渝就主動跳出來跟兩人辯論了——主要這是他工部接手的第一件大工程,豈容他人破壞?而且營建新都是有望留名千古的,就跟「器勒工名」一般,將來史書上多半會記一筆,長安新都的總規劃師是他徐渝徐子垠。
徐渝首先上疏反駁陳頵,說:「朝廷以關中戎狄多而不易鎮定故,乃設西京,此事既成定論,御史不宜再沮。則舊日狹迫之城,豈能為我朝之新都啊?即便天子仍居洛,而不時西巡,亦當建城……」
然後再回答熊遠的問題,並且趁機提出建議:「今祖公於三台破羯,所俘近萬之眾,行將押來河南。臣以為,與其如諸公所言,設屯務農,不如予我工部,先期於龍首原南平整土地,以便錢糧豐足時,營建新都。
「從來俘虜最難安置,彼等既從羯,罪不可綰,唯天子仁厚,不忍加誅,然亦不可輕縱。彼等釋耒耜已久,唯恃氣力,與其務農,不如務工。工勞而死,前罪自贖,工勞而不死,始可赦之於壟畝之間,復為國家編戶。總比征勞役,傷農人,為合宜一些吧。」
這年月是沒有國家工程隊的——私人工程隊也不多,而且規模都很小——搞大工程都得要徵召農夫充役,有可能影響到農業生產,所以歷朝歷代於此事都慎之更慎。徐渝就此建議,何妨如從前俘胡的舊例,把戰俘充作勞役呢?開山挖礦的胡虜目前足夠用了,新的戰俘——不僅僅如今的羯趙,也包括以後可能逮著的南蠻——全都押去做工做到死,廢物利用,不是很好嘛。
裴該覽奏,頗為心動,但還是警告徐渝:「彼等多數本亦良善百姓,不過為羯賊所蠱惑或挾裹而已,卿勿急於事工,而浪執彼等性命。彼等既曾為兵,若唯死而已,振臂一呼,必然生亂啊!」你可別打著一定要累死他們的主意。
開國天子,權威還是很盛的,於是朝議最終認可了徐渝之言,也由此決定了這批河北戰俘,以及日後所獲戰俘的命運。
或謂:長安城每塊磚石下面,都掩埋著戰俘的累累白骨……
當然啦,雖然裴該討厭駢儷文,終究群臣舊習難改,所奏並非上述那些文字,而要雅馴(生澀)得多;至於裴該所下詔命,多由秘書潤色,甚至於他只是說個大概意思,而由秘書擬稿,亦難免雕琢之態——頂多質樸一些,力求靠攏兩漢文學、建安風骨罷了。
因為天子喜歡什麼樣的文字,或者說尚可忍受什麼樣的文字,秘書省郭璞、胡飛等人是再清楚不過了。
且說詔命既下,傳達到御史省,御史大夫荀闓便不禁對熊遠、陳頵等人發牢騷,說:「天子所信用者,多貪功近利之輩,國家未定,豈有肇建新都之理啊?分明彼等為邀寵於上,而罔顧國事。但我不料裴僕射竟也作此語……」
有人自然就有江湖,有政府自然就有黨爭,歷朝歷代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只看能不能限定在一個尚可容忍的範圍內,儘可能形成良性競爭,而不是互扯後腿罷了。此前在晉時,朝中主要是荀黨或稱東黨,和裴黨或稱西黨,雙方明爭暗鬥不休;至於祖氏,軍權雖盛,於政治上卻並不甚用心,導致集團小弱,根本形不成鼎足之勢。
等到華朝肇建,東黨乃趨勢微,原領袖荀組受拜從一品少傅、宜都縣公,荀邃受拜從二品特進、新息侯,但都沒有實職,不過吃一份空俸而已,即便第三號人物荀闓,也未能名列宰相之位。
大獲全勝的自然是西黨,只是西黨也非鐵板一塊,掌權之後,其內部自然也會分出派系來。統而言之,可以稱為儒臣派和吏僚派,或者說世家派與寒素派。
天下高門,無過裴、荀,所以裴嶷、裴詵等人就是儒臣派的代表,也包括了禪讓功臣華恆、王卓等,殘餘的東黨遂逐漸向他們投誠和靠攏。其與舊世家代表荀組叔侄的區別,不過是相對重視事功,而不喜垂手清談罷了。
吏僚派則主要是裴該在關西時即授予實任,負責各方面具體工作的那些官吏,如今多數擔任各部首長,或者實權副職。出身稍高一些的,多河東或關中的二流家族子弟,比方說柳卓、柳習、韋鴻、胡焱、辛攀、辛明等,低下者實為寒門出身,甚至出於商賈之家,比方說徐渝、郁翎、周鑄、媯昇、蔣通等輩。
裴該想要扶持寒門,以平衡甚至於制壓世族,但寒門雖不是阿斗,卻也不是幾道限田、設學、科舉之類的詔令,立刻就能人才輩出,充斥朝堂的,世家子以其豐富的學習資源和深厚的文學功底,天然便壓過寒門一頭。但那些自關中追隨裴該,直至改朝換代的寒門吏僚,既有從龍之功,於他們頭頂是不存在玻璃天花板的,入相封侯並非痴心妄想,因而做事格外賣力。
當然啦,在儒臣派看來,即便是站在第三者角度來公允地評判,這些傢伙都未免太急於事功,太急於邀寵了,不利於國家機構的穩定和社會生產於大亂之後的恢復。裴粹在關中,就曾經寫信給裴嶷,說:「如漢初名相,蕭、曹也,不聞有魏、黃……」
蕭何、曹參的施政,秉持黃老之意,無為而治,有利於社會生產力的恢復;魏相、黃霸雖然也是一代名相,但執法過剛、施政過苛,唯有在太平時節、盛世之際,才能顯身揚名啊。所以說——「願文冀為蕭、曹,勿為魏、黃也。」
裴嶷對此的回答是:「亂世用重典,國貧謀事功,且待天下大定,方能寬政無為。」你說得有道理,但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