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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聞喜裴氏祖源可以上溯到裴遵或者裴曄,並非只有裴茂的後人而已。固然裴茂五子,一度繁盛,內掌宗族權柄,外為朝廷重臣,但聞喜出身其他姓裴的也有不少——包括聯宗、依附,以及奴從主姓的——這些人大多數仍然留在了家鄉。
為什麼呢?因為出仕無望啊,裴茂後人幾乎徹底把持了仕途,上起執政,下到郡國守相,人數尚不足全族的一成,任顯官者卻比其餘九成翻三倍還要多!
不過並非裴茂後人的,卻也有一位老先生靠著自身的才華和努力,曾經做到過兩千石,並在「永嘉之亂」中棄官而歸故里——沒往別處逃——就此被擁戴為留守,暫代族長之任。
這位老人,名叫裴碩,字宏德。
……
裴碩曾經在晉惠帝、懷帝時代擔任過淮南太守,跟從平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周馥,協助平定過陳敏之亂。
周馥深恨司馬越不但擅權,且不能匡正朝綱,導致洛陽為胡騎環繞,岌岌可危,於是奏請懷帝遷都壽春,並使王浚、苟晞並定河朔。司馬越方與苟晞不睦,覽奏大怒,即召周馥、裴碩等歸洛。周馥不敢從征,乃命裴碩先行。
裴碩趁機舉兵,說奉司馬越密旨以誅周馥,可惜他軍事才能不足,反為周馥所敗,退保東城,被迫求救於建康的司馬睿。司馬睿遣揚威將軍甘卓與建威將軍郭逸共擊周馥於壽春,旬日間馥眾便即潰散。周馥逃到項城,被新蔡王司馬確所擒,不久後憂憤發病,就此一命嗚呼了。
司馬睿因此而召裴碩,裴碩卻不肯歸從於建康,反倒棄了官職,歷經坎坷,逃回老家河東聞喜。裴氏族人方聞裴嵩、裴該兄弟從司馬越於項,然後被石勒一鍋端了——事實上裴嵩並未從征,但活下來的反倒是從征的裴該——人心大恐,見到裴碩歸來,無不敬奉,就公推他暫代了族長之任。
其後又陸陸續續,有流言傳至聞喜,說裴該沒有死,且逃亡江東,進而出任徐州刺史,然後沒隔幾年,甚至於聯合祖逖北伐,一口氣殺進了關中,得執國政。聞喜裴氏一族因而反覆勸說裴碩,理當派人出去探查消息真偽,並與裴該聯絡,卻被裴碩一口回絕了。
眾人心中不滿,於是又公推族中兩名耆老裴桐和裴苫,前去責問裴碩:你究竟什麼意思啊?你這個家長之位只是暫代而已,別說主支歸來,即便裴嶷、裴粹等來,排名也要在你前面,你是不是捨不得交出族權,所以才死攔著不放人出去聯絡哪?
裴碩聽問,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裴桐和裴苫說:「我豈敢有篡奪主支的妄念呢?且我並無子嗣,即便過繼一人,也不過繼承我兩千石的仕途而已,裴氏在我手上,必然衰敗……」
裴桐捋著白鬍子,誠懇相問:「我等自然是信賴宏德的,相信宏德如此做,必然有深切的考量。只是族人多數不明卿的心意,故此推我等前來相問——有什麼話是不能宣之於眾的嗎?對於我等老朽,應該可以透露一二吧?」
裴碩沉吟少頃,組織一下語言,這才緩緩地對二老解釋道:「如今河東仍為胡人所據,我裴氏雖然人丁繁茂,廣有田產,但只要一日不肯出子弟以仕胡,便一日不得安生。幸虧此前與汾陰薛氏聯姻,彼等富有兵甲,可為奧援,乃使胡寇不敢遽侵我家門。
「然而,倘若劉粲知我與長安聯絡,以其凶暴之性,必然發兵來攻,恐怕到那時子弟們難以禦侮,婦孺都將為寇所擄,就連裴柏,也會被那些胡人給斬伐了……」
裴苫問道:「固然不得不暫時對胡寇委曲求全,然觀如今之天下,胡勢日蹙而晉土日廣。文約見在關中,祖逖駐軍洛陽,距離河東皆不過一水之隔而已,相信數年之內,必將率師來征。則我家棄如日復升之晉,而從月薄西山之漢,是明智之舉否?」
裴碩搖搖頭:「誰說我要棄晉而從胡?」頓了一頓,便道:「誠如苫公所言,文約等恐不日便將渡河來復舊疆,即便兵至聞喜,到了這裴柏之下,他難道會因為我等不與聯絡而屠戮族人不成麼?若有忿恚,碩願一肩當之,即便自剄以謝文約,也是可以的……」
裴桐等忙道:「何必如此!」
裴碩略略壓低一些聲音,對二老說:「公等以為,文約在長安,咫尺之間,便不會遣一二人來聯絡本族麼?但長安有人來,我自然與之合謀,或起兵伐胡,或供輸糧秣,皆不難也。然而數年之間,並無一人潛至,則必為胡寇所阻。是知胡寇防我甚深,我又豈能倉促行事,徒落把柄於彼等之手呢?」
裴桐、裴苫聽了,全都捋著白鬍子,沉吟不語——你說的話有些道理,但未免太過謹慎了吧?
裴碩見狀,不得不再把話往深里說上一層——「公等見今日之勢,漢如月薄西山,晉則如日中天,然不知天有陰晴,月缺而可復圓,日升亦可再落。晉之盛也,無過武皇帝初平吳之時,然而一不修德,諸王並亂,遂至如此——乃知當今之日,唯掙扎欲起而已,距離中天尚且遠矣……
「胡之衰也,根由在劉聰不修德,復不聽政,日夕沉溺於酒色之中。然今已策劉粲為皇太子,粲雖凶暴,卻有統馭之才,有振作之心,焉知沒有反攻的一日啊?且石勒尚在河北,一戰而害王彭祖(王浚),若彼西來相合……」
裴苫打斷裴碩的話,道:「劉粲與石勒素不和睦,盡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