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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璞的道術,相傳得自於一位客居河東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亂,經過卜筮,得出結論:「黔黎將湮於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於是就拉上親朋數十家離開河東,逃往江南。途中先後依附過趙固和廬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後過江投入王導門下——這一路上到處算卦,言凶論吉,正不必細究。
其後郭璞又靠著說祥道瑞得到了司馬睿的重視,不過重視歸重視,終究這人出身太低,因此只擔任過著作佐郎的吏職,最高成就也不過跟王隱共撰了《晉史》而已——他是沒趕上好時候,若在漢武帝時代,說不定就能受拜為將軍並且尚主了……
王敦謀逆之時,溫嶠、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這回露餡,算不出來——當然會被時人認為是有意隱諱——只是恭維溫、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倆貨一琢磨,既然咱們是大吉,當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慫恿晉元帝下詔討伐。
誰想到王敦也來請郭璞卜筮,郭景純趁機奉勸他不要舉兵,說:「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給宰了——據說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這種荒唐事兒,聽聽也就算啦,不必當真。
然而歷史已經改變了,郭璞沉淪下僚,本來在江南就呆得很不開心,最近聽說同鄉裴該已入關中執政,估摸著不久後便會兵發河東,殺回老家去,郭景純不禁心動。於是就趁著劉隗奉命北上的機會,暗示司馬睿,我可以跟著去,幫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處,司馬睿當即允諾。
因此今日劉隗便揪了郭璞來觀望裴該,孰料郭景純一見之下,竟然驚呼失聲,隨即解釋說:「我今所見,一如蒯徹之見韓信也……」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根據《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載,齊人蒯徹(因避漢武帝諱,書中寫作蒯通)以相術干謁韓信,看完了就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韓信「背」漢,說你若不「背」,位不過封侯,且有厄難,若然一「背」,貴不可言——你能當皇帝啊!
所以劉隗聞言,當場大驚失色,忙著追問郭璞,你瞧得準不準哪?難道說裴公命當背晉,且真有天子之份不成麼?郭璞不敢打包票,說我只是簡單瞧瞧,還沒有卜筮呢,未必就做得了准。於是劉隗便扯著郭璞回去,要他筮占。
郭璞自然並非漢武帝朝那位尚主的五利將軍一樣,純粹江湖騙子,卻也跟老前輩蒯徹不同——蒯徹是辯士,不是術士,相面云云,純粹是用來蒙韓信的,目的就是要說韓信背漢自立。郭景純幼習道術,他本人也信這套,但正因為如此,反倒不敢妄下斷言。
唯有正經學習過,才知曉道術深奧無比,天意渺茫難測,自己學藝不精,瞧錯了那也很有可能啊。正如郭璞自己所說的:「此前所謂見事如神,不過見一人而及其親朋所有、權勢所覆,大不過一州一郡罷了……」我以前給人相面,那些相比裴該而言都是小人物——哪怕王導王茂弘——他們的影響範圍有限,所以命數相對淺薄一些,也穩定一些,容易說准。裴該就不同啦,「其一怒則千軍辟易,其一驚則天下翻覆,其一喜則士庶得安,其一哀則天能為雨,時勢皆因其奮力而變,如何可測」?
說白了,人定勝天,只要你的力量足夠大,自能扭轉乾坤,進而改變自己和相關人等的命數。
再者說了,此前相人算命,說君旬日貴,道你月內亡,命數註定,你就算想改都沒有足夠的時間。而雲裴該「背」晉則不同了,即便最終成真,誰曉得是猴年馬月的事情啊?固然以裴該目前在長安的權柄,加有大軍在手,他想要取天子而自代易如反掌,可是然後呢?首先祖逖就不可能跟從,必然與之兵戎相見,長安朝廷目前勉強能夠掌握的地盤兒,將會瞬間縮小到關中數郡而已,且難免人心渙散,部伍離心,白痴才會行此下策哪!
郭璞是從來不說類似於某某「腦後有反骨,日後必反」之類話的,因為短期內難以印證,卻白白遭對方記恨。故此他一時驚懼,說出「一如蒯徹之見韓信」的話來,轉過頭去便無比的懊悔,這才趕緊跟劉隗解釋:不一定啊,我可不打包票。
然而劉隗強要其筮,郭璞無奈,只得取出筮草來,焚香禮拜,占上一回——其實他也挺好奇的,自己剛才瞧的是不是准呢?《易》又會如何論斷?
他當著劉隗之面筮占,這是搞不了鬼的,因為《易經》為「五經」之一,是儒者的必修課——雖說基於這年月的教育資源,多數儒者只通一經,其它四經知道大概就成——士人多數都懂筮占。但具體得卦後如何解釋,那便郭景純說啥是啥了。
十有八變後,上艮下坤,得一「剝」卦,之卦在六三。郭璞解釋說:「山附於地為剝,示居上者厚德,而使民安樂之意——豈裴公之謂乎?」
劉隗皺眉問道:「本經雲『不利有攸往』,是雲裴公當居於長安,不宜外出之意麼?」
郭璞心說你記得那麼清楚幹嘛?當即笑笑:「若天下定,宰臣自當居於都邑,燮理陰陽,然今乾坤板蕩,豈有不出之理啊?我意是指裴公當居關中,不宜遷天子還洛。」
劉隗捻須頷首,表示:你這解釋說得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