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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告辭的時候,簡道順口說:「當日裴先生病倒,支將軍曾經想來拜訪,聞訊黯然而去。如今先生即將痊癒,我這便去通知支將軍,他必然再來求見啊。」
裴該聞言,略略一皺眉頭,心說支屈六想見我,為的什麼呀?照理說既為同僚,見上一面談天說地也很正常,問題這些天裡除簡道外就沒見有第二個人登門。程遐也留在許昌,他跟我都是讀書人,倘若他想來拜訪,倒還比較有理由——可是他不但沒有親身前來,甚至都沒有派人來問候一下病情,很可能是想對自己施加冷暴力。自己如今算是閒居,石勒又沒有分派職司、任務,支屈六有什麼理由來找自己呢?
真正想不通。
……
支屈六是兩日後登門的。
他先是把門扇拍得震天響,老僕人才剛拔開門閂,他一腳就踹了進來,踹得那老頭兒一個跟斗翻出去四五尺遠。這時候裴該正在屋中寫字——筆墨工具自然是簡道送來的,裴該閒來無事,本打算讀讀書,但簡道本人身邊沒有,說去向程遐等人商借,卻一去再不回頭了,因此裴該就只好靠寫字來打發時間。
他前世只在小學時期練過幾天毛筆字,好在這具寄身的軀體對此技非常嫻熟,無論楷、隸都寫能得四平八穩。裴該想把腦袋裡還存著的書默寫出來,以免將來忘了,然後發現自己記憶最深刻的,竟然是亡父裴頠的《崇有論》。
裴頠基於時代環境,同樣崇拜和研習老、莊,但因為本人還算比較注重實務,不是王衍之流只會談虛論玄之輩,所以在「正始之音」重思辯的基礎上,提出了與「崇無」時流針鋒相對的「崇有」思想,有一定的原始唯物主義氣味,倒是頗對現在這個裴該的胃口。於是提筆就寫:「夫總混群本,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庶類之品也……」
結果「嘭」的一聲巨響,大門被人踹開,導致那第二個「也」字最後一鉤挑出去老長,徹底破壞了文字的美感。裴該心中惱怒,放下筆出門來看,只見一個虬鬚鬍人大咧咧地邁步而入院中。
這胡人看五官可能是個白種,但皮膚曬得很黑,深棕色的頭髮鬍子都打著捲兒;身量比自己約高半頭,科頭穿一件葛布短衫,衣襟還敞著,露出胸口濃密的護心毛;足登皮靴,左手提著一支馬鞭。裴該認得,這正是留守大將支屈六——歡送石勒的時候見過面啊。
他一拱手:「支將軍……」正打算責問支屈六為什麼踹門而入,就見支屈六提起鞭子來朝自己遙遙一指:「汝可是裴該麼?」
「何必明知故問?」
「明知?」支屈六獰笑道,「我正是不知,故而才來問汝!」他的中國話說得有點兒彆扭,口音很重,好在基本上還能夠聽得懂——幾步來到裴該面前,瞪著一對銅鈴大眼喝問道:「汝既歸附明公,不思竭誠盡忠報效,反而諂言媚上,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能給我一個好理由,便要以軍法來懲治汝!」
裴該心說原來如此,他是來找麻煩的,根源應該還在那「主公」二字上。正待反問:「我哪裡諂媚了?」又覺得純是招架,未必氣虛。面對這般粗蠻武夫,一旦被對方氣勢壓倒,恐怕就再無還手之力了,說不定話才說到一半兒,對方馬鞭子就會往自己身上招呼……
好在他腦筋轉得夠快,當下冷笑一聲:「諸葛孔明如何會諂言媚上?」
支屈六表情愕然:「諸葛孔明又是誰了?汝不是喚作裴該麼?」
裴該唇邊寒意不散:「諸葛亮字孔明,將軍未曾聽說過麼?」
支屈六更迷糊了:「汝說的是蜀漢丞相諸葛亮?那與汝又有何關聯?我是在問汝啊!」
裴該抬起一隻手來,比划動作,以加重自己的語氣:「昔日劉備困居荊州,親往隆去中招攬諸葛孔明,孔明初時不見,後又不允,劉備凡三顧,才終於請得孔明出山,為他規劃王業。主公同樣數次三番招攬於我,我雖兩次拒絕,他也不肯罷休——這與劉備、孔明之事,何其相似乃耳?將軍的意思,難道是主公識人不明,犯了錯麼?!」
第十八章 彈琴退敵
支屈六責問裴該,為什麼要當面拍石勒馬屁,裴該不作正面回答,卻云:「諸葛孔明如何會諂言媚上?」隨即把話題是越扯越遠——對付這種大老粗,你不能順著他的思路走,得想盡辦法把話題引偏,只要自己始終掌握著對談的主動權,這氣勢自然就不會弱嘍。
三言兩語過後,裴該就反問支屈六,說石勒當我是諸葛亮,你認為他這是識人不明,犯了錯誤嗎?本意喝阻支屈六,誰想支屈六卻一撇嘴:「是人皆會犯錯,也不奇怪。」
裴該及時轉圜:「然而如主公這般有大能、懷大志的人傑,即便有錯,識人用人,是斷不會失誤的。用人若誤,滿盤皆輸——好比劉備能識馬幼常,諸葛孔明不識,以致於一出祁山,兵敗街亭,勞而無功……」
支屈六又迷糊了:「劉備我知道,那馬幼常又是何人?」
裴該雙手在腹前一交疊,就此住口:「我不慣站著談史論古。」
支屈六這會兒的表情已經徹底放鬆了下來,換言之,他完全落進了裴該的談話節奏中去。當下不但不惱,反而左右掃視,隨即大步邁到院落一側,把靠在牆邊的一張胡床給端了過來,就在裴該身前擺好,然後一揚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