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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將中高樂、熊悌之等也皆附和退兵之議,於是裴該沉吟半晌,最終認可了裴嶷、韋鴻所言,便留下熊悌之守備陳倉,監視張春,自率大軍凱旋長安。
……
大軍浩浩蕩蕩,自西門而入長安城,裴該策馬行進在隊列之中,身披金甲、系大紅色斗篷,上張青羅傘蓋,當真是威風凜凜、煞氣騰騰。遵照其命,長安城內將吏兵丁都各守其職,不必前來迎接,但為數不多的老百姓卻全都蜂擁而出,一起來觀軍容,其中還有不少人設擺香案,於道旁拜伏稽首。
人群中鶴立雞群,站著幾名士人,多數是才剛由各方流亡處返回關中祖籍地來的,也都想提前先瞧一眼這位裴大將軍,觀其風采,料其為人,以便權衡利弊,考慮是不是有投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其中獨有一人,年過四旬,單衣幅巾,面容冷峻,雖然打扮一如處士,其實也是在職的官員,正乃——
丞相司馬睿幕中司直劉隗劉大連是也。
劉隗奉命出使,是前幾天才剛抵達長安的,然而聽說裴該領兵出外,便不急往拜謁當道諸公,而在友朋家中暫時居停,專等裴該返回。今日聽聞大軍凱旋,他就出門來站立街角,遠遠地觀望。
只是劉隗並非自己獨自來瞧的,身旁還跟著一人,打扮與其相若,但容貌則顯得年輕很多,尤其隆準厚頤,白面細髯,風儀極佳,遠非一張死人臉不亞庾亮的劉大連可比。但此人明顯位份比劉隗為低,刻意落後於劉隗半個身體,並且一直畢恭畢敬地拱著手。
劉隗瞧了會兒裴該,便即轉過頭來問身旁之人:「景純,卿看裴公如何?」
那人微微一皺眉頭,回復道:「我看裴公眉間帶自然之彩,目中有勝景之色——怪哉,此非搏殺疆場之相,倒象是……游山賞花而回……」
劉隗笑道:「此去名為征討盧水胡,其實取始平、扶風二國而歸……」新平郡也已拿下的消息,倒是還沒有傳至長安城內——「據云並無惡戰,楊國圖、竺由哲便皆拱手降伏,自然與游山賞花無異也。」隨即正色問道:「我所問卿的,並非旬月間事,而更期乎長遠。」接著重新發問:「卿看裴公如何?」
受問之人又再抬起頭來,手搭涼蓬,遠遠地眺望了片刻,這才搖一搖頭:「亦尋常人也。裴公清華顯貴,自當有五彩雲氣環繞,天地間氣運加身,本不為奇。若見凡人如此,我必雲可預國政,位至卿相,既是裴公,原當如此……」他一邊看一邊說,可是話還沒說完,卻突然間「咦」了一聲。
劉隗忙問:「可是又瞧出什麼不同來了麼?」
這時候裴該都已經策馬經過其側,越到他們前面去了,就光能見著一個背影而已。那人「咦」過之後,不禁捻須沉吟,隨即朝劉隗深深一揖:「我今所見,一如蒯徹之見韓信也……」
劉隗聞言,不禁雙眼大睜,悚然而驚,急忙追問道:「果然否?」
「天意渺茫,人不可知,管見一端,必不及其餘,」那人拐彎抹角地說道,「如我昔日所筮,知黎庶將湮於異類,桑梓其淪為龍荒,於是南渡而避,然亦止數歲之事罷了,以今日形勢觀之,則胡氛必不能久,河東無久荒之理——今見裴公是如此,焉知日後是否會有所不同啊?」言下之意,我看得肯定沒錯,但人的一生何其漫長,世道的變遷又何其曲折,將來如何,我也說不大准——信與不信的,你自己判斷吧。
劉隗怫然不悅道:「卿身懷秘技,見事如神,江南士庶咸知,是故琅琊大王使卿隨我來長安,專為看裴公何如人也。今卿文辭閃爍,得非不欲明言麼?」
那人當即反問道:「司直可知龍麼?」
「自然知道,但未曾見過。」
那人笑笑:「又有幾人曾見過龍呢?但皆知龍因雲氣而生,散章合體,能見其首者不能見其尾,能摹其鱗者不能摹其爪,我亦凡俗,安能睹龍之全貌?人而執一國之政者,夭矯若龍,其一怒則千軍辟易,其一驚則天下翻覆,其一喜則士庶得安,其一哀則天能為雨,時勢皆因其奮力而變,如何可測?此前所謂見事如神,不過見一人而及其親朋所有、權勢所覆,大不過一州一郡罷了。而今裴公親信居位、權勢覆載,非止長安,或雍州而已——東起徐方,直抵海隅,西入關中,且圖謀秦、涼,威逼冀、並,即大江以南,亦受其擾,是故琅琊大王才遣司直前來——種種因緣糾葛,亂如舊絲,孰可洞見?
「且不過我才粗觀耳,並未筮過,故此不敢妄言。」
劉隗說那好,你趕緊跟我回去,咱們先卜筮一回,再去往謁裴公不遲。扯了這人的袖子,掉頭就走……
第二十三章 筮占
劉隗從建康帶來的這個人,其實還是裴該的同鄉呢——他是河東郡聞喜縣人,姓郭名璞字景純,乃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和訓詁學者。
不過郭璞最有名的還不在於這些正道學問,他同時也是兩晉之交聞名遐邇的方士、風水家,在《晉書》中與葛洪並傳。《晉書》蕪穢駁雜,什麼神神鬼鬼的不經之談都往裡記,對於郭璞的記載更是有若玄幻小說一般,倘若剝除掉那些明顯迷信的玩意兒,則郭景純的經歷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終於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屬荊州,跨長江兩岸,西臨益州的巴東地區,屬於人口稀少、土地貧瘠的偏遠下郡,也就是說,郭瑗這個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內地的郡守則判若雲泥。即便如此,也屬於超擢了,據說是因為郭瑗擔任四百石尚書都令史的時候,對尚書杜預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凱的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