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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熾烈,裴該被迫要手搭涼篷,遮住額頭,才能大致分辨出城牆邊的狀況來。只見已有不少兵卒抵近城壕,就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板架橋渡壕,洶湧沖向城壁。他心說我站在這兒,哪有什麼風險?距離那麼遠,即便城上有這年月還並未普及的什麼床弩啊,或者後世神臂弓,也壓根兒射不到我這裡來吧。
左右瞧瞧,山阜上下,里三層外三層的全都是石勒的親信護兵,幾百米內有些樹木,也都盡數伐倒了,根本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說,暗派刺客抵近了搞斬首行動,成功機率同樣為零。
耳聽張賓繼續解說:「陽夏城壕原本甚寬,引氵過水注入,環城為防,但年深日久,早便淤塞,甚至於多處斷流——雖說自王贊入駐以來,便驅使軍民修繕,但偌大的陽夏,豈有一兩月間便能修成金城湯池的道理?各處破綻甚多。裴郎且看,彼若能在城壕內側增建羊馬垣,使弓手暗伏其中,待我軍渡壕時引弓攢射,則必能極大殺傷我軍也。」
裴該眯起眼睛來細細一瞧:「我也聽說過羊馬垣……壕內高聳處,難道不是麼?」
張賓笑道:「此前世所建,各處殘損,幾不可用——或許王贊以為所謂羊馬垣,真是為了圈養羊馬而設的,未當作城防設施,故此並未加以修復。不過城內兵數實在太少,若分在城外,緩急時恐怕很難退守城壁……」
「張君之意,王正長未必不知,只是無能為也?只為兵少,是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張賓捋須而笑:「裴郎此喻,大是有趣……也甚是有理。即王正長為巧婦,家中只有一抔米,卻等來了數十豪食之客,又哪裡招待得過來?」
攻城兵卒在拋下十數具屍體後,便順利渡過城壕,來到城牆邊,當即拋擲繩索,或者併力抬起肩負的木梯,打算要蟻附登城。裴該皺眉道:「蟻附傷損必大,何不造器械以攻城?」就算造不出來什麼雲梯、衝車,你砍根大木頭撞城門總不為難吧?
張賓輕輕搖頭:「須時太久。我等不可久持於陽夏城下,一則恐苟晞來救,再則恐王彌北上……但也並不急於一兩日間,今日初陣,為的是嘗敵,探查其指揮是否靈動,士卒是否用命,以及城防上是否有漏洞,漏洞何在……」
……
差不多正五時分發起的攻擊,僅僅在南城方面,蘷安就先後組織起了三次猛攻,每次大概投入三到五千人,卻全都鎩羽而還。
攻城方面衝鋒、渡壕,往往都不困難,但一等正式攀登城牆,卻往往被城上拋下滾木檑石來,打得是臂斷腿折——那玩意兒可比弓箭威力大,也容易取准。結果一瞧帶著的繩索大多被割斷,架起的梯子大多被砸碎,攻城方也就只得發一聲喊,狼狽而逃了。然後整理敗兵,重組陣列,又得花費很長時間,幾乎是攻一趟城的兩到三倍……
其它兩個方向,裴該雖然未曾目見,想來也應該差不太多。戰後他聽到有人向石勒稟報,計點前後戰死兵卒百五十人,重傷者倍之。
裴該越瞧,便越覺得有些索然無聊。這因為他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既不處於攻城一方,也不站在防守一側,絲毫也沒有緊張感,即便城上城下都有士卒殘廢乃至喪命,終究隔得太遠,瞧不清楚,自然便對心靈產生不了任何的衝擊力。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此戰的結果,這連懸念都沒有了,就只能木呆呆地瞧著一群人衝上去,然後再退下來,還比各種球類比賽的攻防都要緩慢一百倍——遊戲倘若做成這樣,肯定沒人肯玩兒。
但裴該終究是見過寧平城內外那番慘況的,他知道這不是遊戲,那一個個倒下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管漢人還是胡人,同樣有皮肉骨血,也會感覺疼痛,也會陷於瀕死的絕望之中……倘若統帥都和他此刻似的遠離戰場,比方說寧平城之戰中的王衍,只在中軍接受戰報,或許那些倒下的,戰死的,就只是些冰冷的數字而已吧。
對於裴該來說,那種地獄般的慘況是他人生的開端,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卻是生命的終點,即便有所悔悟,也已經來不及了。當然,也有很多至死不悟之人,比方說王衍……
戰後,張賓問他:「裴郎,今日觀戰,有何感想?」裴該不禁長嘆一聲:「故云『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以而用之』……」張賓笑問道:「我軍可還雄壯麼?」裴該心說雄壯個屁啊,這封建時代的軍隊,尤其是亂世中靠著強拉和用食物引誘招攏起來的部隊,也不過就一群武裝暴民罷了,冠以「軍」字,簡直是對這個字最大的侮辱!
當然啦,石勒麾下的精銳胡騎又不同了,那是武裝暴民中的魁首……
張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於是小心翼翼地問裴該:「我未曾親隨明公,從之於寧平城,未知司馬越所部又是何等模樣?」裴該從腦海中搜索前一位軀體主人的記憶,回復他說:「『赳赳武夫,國之干城』……惜乎,統御既不得法,將領又無鬥志,士氣喪盡之下,也不過一群豬狗罷了……」
「若能訓練一支那樣的軍隊,糧餉既足,器械又精,世代為國家精卒,皆以勇進為榮,退縮為恥,然後我等訓導之,使知禮義,明公統御之,使縱橫四方……」聽張賓的語氣,觀其眼神,似乎充滿了夢想和憧憬,「天下不足定,而我等此生亦不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