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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莊客聞言,臉上都不禁露出驚恐的表情來。莊頭趁機說道:「反正我也不能確認,何不指斥為假,殺此二人。若本為假貨,殺之自然無妨;若是真的,去此二人,則本歲再無須供奉也,我與汝等共有這數十頃田與莊院,合力謀生,豈不是好?」
不少人聞言,目光中當即閃爍出光芒來,紛紛點頭應可;剩下幾個膽小的,見大傢伙兒的意見都已統一,也不敢站出來表示反對。可是雖然就此定計,說到動手殺人,卻全都你推我讓,誰也不敢上前應命。
他們之中,未必沒人有殺人的膽量,但大傢伙兒心裡有數,聽莊頭之言,這倆貨有七成就真是京陵公兄弟了,既是顯貴,又為家主,那誰敢親自動手啊?奴殺主可是大罪,是要五馬分屍的呀!
商量來去,莊頭說不如這樣吧,再容他們安睡一晚,明早起來,就假裝我尚未返回,你們再準備些粗劣飲食,下點兒毒藥,去給他們吃了——如此,則誰都不必親自動手啦。
王氏兄弟睡得很沉,對此自然毫無察覺。第二天日上三桿,二人才起,因為尚未有莊頭過來相認,所以也不便呼喝莊客,就自己出門來,在井邊打水洗沐了。王聿道:「不想這提桶竟然如此沉重……那莊頭還不回麼?待其歸來,我必他要自挑水百桶,以解惱恨!」
隨即就見有幾名莊客哆哆嗦嗦地端著托盤過來,說莊頭還沒回來呀,你們先吃過早飯,慢慢等吧。然後放下食物,逃跑一般就閃得無影無蹤了。
王聿端起碗來就要吃,可是他昨晚的食物還在肚子裡,沒有消化完,如今再見糙米、醃菜,就毫無食慾了。轉過頭來要請兄長先動筷子,卻見王卓盯著莊客們離去的方向,手捻鬍鬚,面色陰沉,半晌不言不動。
王聿問道哥你怎麼了,你也吃不下嗎?不如等莊頭回來,確認了咱們的身份,到時候必有美饌奉上——咱們一頓早飯不吃也沒啥大不了的。
正說著話,就看一條狗子垂頭翹尾,蹩將過來,王卓猛然間端起碗來,往那狗子面前一傾。王聿忙道:「何必如此,便食物不入口,也不必將去餵犬……」王卓擺擺手,要他稍安毋躁。
果然那狗子吃了糙飯,初時無事,又再轉了兩圈,都轉得王卓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正伸手打算把弟弟面前那碗飯端起來吃了,狗子卻突然哀叫一聲,倒地抽搐。王卓面色大變,一扯王聿,說:「彼等已起殺心,快走,快走!」
兄弟二人急急忙忙,翻牆而出——好在有柴火捆墊腳,而且莊內諸人怕擔弒主之名,都想等這倆死透了才過來收屍,才使得他們順利逃出了生天。事後王卓跟兄弟解釋,說我看送飯來的那幾個人面色不對,都不敢正眼觀瞧我等——「若莊頭果然未歸,則彼等的態度當於昨日無異,何以驟然更改啊?」
而且不但不敢瞧咱們,他們似乎連手裡端著的飯都不敢瞧,眼神刻意迴避,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故此我才判斷,飯中必有蹊蹺,拿狗來試,果然——「此必見我兄弟落難,莊頭起了異心,欲殺我等而自占莊院、田土也!」
王聿想想後怕,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連說:「如何敢起異心,是非人也,是非人也!」王卓冷笑道:「小人放辟邪侈,若無國法約束,自然無所不為——今天下大亂,臣可逼君、胡能凌晉,則以奴害主事,自然難免……」
兩天一路奔逃,慌不擇路,竟然登上了一座小小的山阜,差點兒找不到下來的途徑。在找路下山的時候,王卓突然間定住,就跟座雕像似的,半晌不動。王聿伸手在他眼前來回晃,說哥哥你怎麼了?嚇傻了麼?
王卓一把拍開兄弟的手掌,沉聲道:「我非驚怕,實有所思也。」
王聿苦笑道:「於今當思我兄弟往何處去,如何活命,他事有何可想?」
王卓一挺胸脯,回答說:「我思孟子之語:『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往日但守父、祖基業,錦衣玉食,無所勞心,誰想竟有今日?我等還當投長社鍾氏去,若斃命途中,自為天命,若僥倖不死,焉知非祖宗之所以責罰我等,欲我兄弟重振家業麼?」
說著話一把抓住王聿的手,說:「茂宣啊,此去即渠水可飲、乞糧可食,唯求不死。既至鍾家,也須隱忍蟄伏,勿復膏粱習氣。鍾家終為士人,必不似彼等小人,敢妄起害我兄弟之心,但若盛氣相凌,亦難保全……」
王聿連連點頭,說哥哥你說得對,我不再尋死覓活的拖累你了,咱哥兒倆要一起含辱吃苦,相互扶持著活下去——妻兒尚在太原,怎能不見一面就死呢?
就聽王卓又說:「非唯求不死,望苟活而已。我等何以敗落至此?為國家喪亂也。國家因何喪亂?皆雲『肉食者鄙』,難道我兄弟非肉食者乎?先祖昔日率師滅吳,助武皇帝一統天下,子孫始能承其餘澤,目迷五色,口厭甘肥,然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豈能長久?若得機緣,我等當為國奮發,驅逐胡寇,恢復社稷,既安國而且復家,始不愧為王玄沖(王渾)子孫!」
當即指天發誓:「我王文宣若不能做中興名臣,垂名青史,則死不得入王氏祖塋!」
王聿趕緊去掩兄長的嘴,說你這誓未免發得太過了,就咱們這細胳膊細腿的,如何為國效力,驅逐胡寇啊?而且總先得保證不餓死、凍死再說吧,哥你未免想得太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