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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嶷是聽裴詵匯報,說董景道往關中來了,才趕緊跑去建議裴該,應當禮聘此人,為自己的施政尋找大義名分的。裴該一開始並不太在意,等聽到說董景道獨尊鄭學,當即拍板:好,我去求他!
西晉儒門,最顯赫的是王學,王肅偽造《聖證論》、《孔子家語》、《孔叢子》等書,借孔子之口駁斥鄭學,竟至顯達。不過王學之所以全面壓倒鄭學,靠的不是理論有多精深,也不是王肅多麼能說會道,純粹因為——王肅他是司馬昭的岳父,是司馬炎的外公……
直至曹魏後期,朝廷論講經義仍然多用鄭玄經注,曹髦本人也非常尊崇鄭學,可是某次他跑去太學向諸儒詢問經義,博士竟以王學觀點對答,不管皇帝怎麼辯駁,就是不肯後退一步——我有司馬家做靠山,怕什麼天子!於是逐漸的,鄭學全面敗退,王學遂成為魏末、西晉的官方學說。
裴該本人並不精研學術,也不清楚鄭學、王學究竟有多大差別,但他心裡有一條原則,那就是司馬家推崇的,多半都是腐朽之物——要不然也不會搞到天下大亂,就算遷去江東,亦長久無力振作了——我必要想方設法將之一點一點給剷除嘍。政治、法律上是如此,學術上也不能拖後腿,既然突然間冒出來個鄭學大家,那好,就他了——我遲早把董景道之言拱成官方學說!
……
且說董景道自下商洛山,廬於渭汭後,就不再跟從前似的,數月都難得見一個活人,日常唯有禽獸相伴。附近不少士人聽說他老先生來了,盡都前往拜謁,獻上束脩。董景道也不受禮,也不收徒,白天耕田種菜,等天快黑了,就自顧自坐在門口講學,誰來都可以聽。
逐漸的周邊士人也都清楚他的習慣、脾氣了,白晝絕不登門,黃昏時分才在廬前恭候。可是這天才過正午,董景道正在田間鋤草,卻突然間有一個年輕人撞上門來,鞠躬求教。董景道一開始不搭理他,後來覺得煩了,就說:「我日以耕,夜以講——汝可昏時再來。勿再嘵嘵,免我逐客。」
本以為這年輕人要麼就此別去,等到黃昏,倘若求學之意甚誠,也說不定會畢恭畢敬地跟田埂邊等著。誰想年輕人聽了這話,卻當即把長衣一脫,袖子、褲腿一卷,一腳就踩進了泥地里,說:「先生已耄耋,何能勞作?我願意相助。」
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輕人一眼——相貌堂堂,膚色白皙,很明顯是有錢人家子弟——便問:「汝種過地麼?」年輕人搖搖頭:「不曾。」隨即補上一句:「然亦可學。」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過來,搶過鋤頭,就請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點,自己幫忙鋤去雜草。雖說不熟農事,下手沒輕重,小苗都被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幾株,董景道在旁邊兒看著,還是挺感動的。他心說:「人之向學,固當如是,唯至誠而後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學之不傳,惜乎不得其人,說不定此兒可教……」
這才定神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行止坐臥之間,竟然隱含著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勢。就算是世家子弟,一等出身,倘若沒有做過好幾年高官顯宦,這氣度都陪養不起來啊。看此人年歲尚且不到三十,他究竟是誰了?
於是便即站起身來,招呼年輕人休歇,要他打水來給兩人清洗手腳。年輕人還納悶呢:「距離昏時尚遠。」董景道笑道:「既是裴君來此,豈可使耕作至昏。」
這年輕人當然就是裴該了,他之所以幫忙董景道鋤地,倒未必有多誠摯的向學之心,也不是為了故意感動老先生。純粹他跑渭汭來一趟不容易,琢磨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我活動活動手腳吧——一則疏散筋骨,二來這幾年都要在關中種地,我也應該多熟悉熟悉農事為宜。
當然最關鍵的,裴該軀殼中是來自於後世的靈魂,並非此世貴介公子,沒有根深蒂固的「小人哉,樊須也」這類想法。
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正覺爽快,忽聽董景道稱呼自己為「裴君」,不由得就驚了——我沒報名啊,也沒穿戴冠服來拜,老先生怎麼就能認出我真實的身份?此老果然非同凡俗,看來我這趟確實來對了啦。
趕緊柱鋤拱手道:「該不恭,未曾先報姓名,先生勿罪。」
董景道聞言,也不禁微微一驚。其實他剛才口出「裴君」之語,本是試探,因為考慮到如今天下高門,無過裴、祖,只有這兩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輕而得居高位——琅琊王氏也有可能,但他們不是多在江東呢嘛。祖家人丁單薄,我沒聽說有這樣一位年輕公子,裴家人可多,與裴該同輩的不少都得以出仕為五品以上——說不定是裴氏子弟,且讓我來試他一試。
結果對方當即報名,說「該」,董景道不禁吃驚。但他終究人老成精,面上毫不表露,只是笑笑,說:「裴公光降蔽舍,料非求學聽講,而有要事訪我——且入草廬中一敘。」
於是延請入廬,分賓主落座。裴該申以招攬之意,希望董景道可以到長安去入幕,還說:「便朝廷顯職,亦可得也。」
董景道搖頭笑道:「我已垂垂老矣,安有入世之念啊?」不等裴該再勸,他就突然說:「前在商洛山中,兩耳少聞外事;數月前遷至渭汭,乃知裴公鎮護關中,於舊制多有更易——裴公可知,士人間如何評價?」
裴該聞言不禁皺眉,隨即畢恭畢敬地拱拱手:「還要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