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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鄴點點頭:「太傅所言是也,朕因思念先帝,一時哀戚,所言有失……」說著說著,眼圈不禁紅了。
其實他跟司馬熾叔侄之間,未必就有那麼深厚的感情,但只要回想一下自己當初從洛陽逃出來,跋山涉水,一路經宛縣,下武關,直入關中,抵達藍田的坎坷經歷,就自然會有落淚的衝動了。
於是准奏,擇日出城祭陵,同時還命梁芬等擇其善地,先為司馬熾營建陵寢,以待將來迎還屍骨,便可落葬。
天子謁陵,百官皆當相從,不過象尚書省這種中樞機構,是不可能徹底放空的,必然要留人值守。那麼留誰好呢?祖約當仁不讓,說你們都走吧,留下我一個人加班。
主要是祖逖大軍的後勤物資一直是他在統籌,陸續抵達郊畿的兗、豫之兵,也需要他來圈定駐防地,看情況是否要向河內調運,那真是一刻都離不開啊。
因此到了正日子,洛陽街巷幾乎為之一空——不少士人乃至百姓,一方面為了抒發心中的快意,另方面也為湊熱鬧,全都跟著車駕出城,去北芒山觀光了。尚書省中,唯留祖約,面前的公文摞得比他腦袋還要高,手不停揮,當真忙得是焦頭爛額。
就中尚書郎陳旦趨近案前,借著商議公事的機會,暗中將一紙文書,悄悄遞給了祖約。祖士少掀開一角,略略一看,已知其意,於是揣入袖中。陳旦壓低聲音說:「昨日梁司徒密往太傅府上,談至夜深,不知何意——祖君還當警惕些。」
祖約微微撇嘴,也低聲回應道:「大司馬建功,且家兄離洛,彼等乃生鬼胎,欲謀我耳——自當先斷其臂!」
這個陳旦字旭始,是臨淮東陽人,本與晉朝開國功臣陳蹇為同族——陳蹇之父陳矯,仕魏官至司徒,封東鄉侯,這一爵位傳矯長子陳本和長孫陳粲;陳蹇本人則是入晉後官至大司馬,封高平郡公,陳旦是東鄉侯一支,為陳粲之孫。
臨淮陳氏家門不高,人丁也單薄,自陳蹇曾孫陳粹沒於「永嘉之亂」後,高平郡公一支便即斷絕,東鄉侯一支仍居本鄉,其勢日蹙。
其後築塢堡以自守,卻被裴該守牧徐州,下令破棄。陳旦因此而恚恨裴該,又看不慣幾位兄長以得臨淮小吏為榮,乃自投江東,就在建康結識了祖約,被引為心腹。等祖約入省後,也便提拔陳旦,數月之間,使其晉升為尚書郎。
梁芬、李容等人慾圖「倒祖」,祖約對此是有所察覺的——雙方本來就不對付,於公事上每多參商,那又豈有單你設計我,我卻不琢磨你的道理呢?
在祖約想來,朝廷如今是兩套班子,但裴該實執一套半,留給我祖家兄弟展布的空間未免太小啦。三兄只管軍事,完全不插手民政,可是若在民政上沒有足夠的發言權,後勤物資,乃至兵源籌募,都可能受到掣肘,軍又何以為強呢?想當初你跟裴該一起渡江,裴該管民,你管軍,本當分工合作,但裴該不是也插手軍事了麼?
而今裴該總統關中,名為留台,實有分封之實——你瞧他在關中搞的那一套新政,大違朝廷制度,假意說是臨時舉措,可是說不定將來利用他安插在朝中的黨羽,如梁芬、荀崧等人,就會想要行之全國。照道理來說,雖然行台,不當更易制度,你在幕府中怎麼搞都無所謂,竟連各郡縣守令都必須照這一套來,那就未免太過分啦。
關中守令等地方官吏,不滿於此者大有人在,輿情奏報洛陽,都被荀崧給按下了,荀崧還要幫著裴該解釋——當然啦,那是你女婿,你自然向著。可是如此一來,關中亂政,遲早會波及到河南來,乃至全國去的!
其實祖約與裴該並無私怨,相反,兩人還是渡江前的舊相識、老朋友。祖約心說,想當初在建康,原本我哥是跟我共榻而眠的,只要你來,都會把我趕外屋去,跟你抵足長談,則三兄對你的器重,我都看在眼裡,你那些誇誇其談,我也都聽在耳中——內外屋隔音效果實在太差。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力,但你別想天下大事全都一肩挑啊,你置我祖氏於何地哪?
朝廷雙頭執政,必然不能長久,三兄暫退一步,敬你名爵,以你為先,我也不反對。問題既然留台關中了,管好你那一畝三分地就行了吧,幹嘛還要把手伸這麼老遠來?尚書省內,幾乎一多半兒都是你的人,論政先關中而後河南,照此下去,究竟何處才是天子所居啊!
而且「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我祖氏難道就不能在將來某一天,位居你裴氏之上麼?大家好朋友,就該輪流做莊才對嘛。
因此祖約亟欲排斥尚書省內的「裴黨」,好提升自己的發言權,進而給三哥祖逖當好這個後勤大管家,足食足兵,方便祖逖能在前線建功。以裴該如今之勢,再加祖逖習慣性的退讓,估計將來進取平陽的,必是關中人馬,則滅羯之功,就必須得落到祖氏手裡——否則難以維持哪怕表面上的均勢哪。可若我在省內每多掣肘,不能敞意,能夠完成這一目標麼?
是以才安排陳旦等人,密覘「裴黨」的動向,以期徐徐削弱之。不過貌似「裴黨」借著關中大勝的機會,有搶先向自己動刀子的意圖……祖約心說三兄才剛過河,大軍在外,將後事一以託付於我,這會兒我可絕對不能倒啊!說不得了,我得先發制人才行!
……
天子攜百官赴北邙山謁陵歸來的第三日,尚書省接到奏報,說大司馬生獲偽鎮西大將軍韋忠,檻押來京獻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