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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先不著急措手——因為再怎麼努力,今年的秋糧肯定就這些啦——裴該先把諸尚書郎及自己幕中下吏撒將出去,到各縣去勘察土地和民眾的狀況。等到出征始平、扶風歸來,情報也搜集得差不多了,他才與裴嶷、梁芬、荀崧、華恆等人反覆商議,確定了秋後的生產計劃。
首先是農,裴該把盧志父從華陰調回來,任命為京兆太守,讓他先把長安周邊各縣的土地、民戶數量、狀況統計出來,規劃生產。京兆九縣,原本有戶口四萬,如今因兵燹而歿、流者超過八成,還不足一萬戶,空出了大片土地。裴該下令以建興四年秋九月——收糧之時——為限,凡無主的土地一律沒之入官。超過這個期限,即便本主回來,手持田契,那土地也跟你無關了。
然而通過調查發現,拋荒的田土當中,超過半數全都寄在各大豪門名下,這些豪門雖然大多落荒而遁,卻總會留下幾名成員護守祖業——就好比長社鍾家,舉族俱徙,還要留下一個鐘聲——官府前來勘察,這些成員就把田契拿將出來,說某處某處是有主的,不可妄收……
為此裴該,也包括他所授意的梁芬和荀崧等重臣,親自出面,花了很大功夫與各家協商,軟磨硬泡、恩威並施,要求他們把名下空有田契,卻無人墾種的土地暫借給官家,期以十年。
裴該從前在徐州打土豪、分田地,在關中卻不方便再搞那一套了。一則關中豪門甚多,雖然不比河南、兗、豫,比起徐州,尤其是淮南地區來,數量和等級則都要上一個台階,裴該方欲安定人心,招攬關中士人,實不宜純用暴力壓制。
裴該骨子裡其實很瞧不起那些世家豪門,那不但是一票噁心的封建食利階級,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蠹蟲,對國家、民生毫無裨益。但社會環境擺在這兒,他同時也不得不無奈地承認,若要安民、定國,還偏偏離不開這些傢伙……這年月識字率很低,別說平民百姓了,即便寒門士子,真能通讀經史的也並不多。固然通經未必能任事,但若不讀經,非但眼界不廣、心胸不寬,而且光來往公文你就搞不定啊,怎可能做官為吏?
換言之,只有掌握了文字知識——先不管有用沒用——才是命中注定的統治階級,文盲國度是肯定建立不起來的。
所以裴該才被迫要和世家做一定妥協,至於扶持寒門,使其崛起以拮抗世家之事,沒辦法,總得等社會一定程度上穩定了再說吧。如今寒門中若有人才來投,裴該必然青眼有加,但要他自己跑鄉下去尋賢,無益於大海撈針也。
其次就是百姓大多死散逃亡,剩下的數量太少,根本就掀不起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來,裴該想煽動農民鬧革命,也缺乏足夠的基礎啊……
因而只能向豪門商借田土,反正你們短時間內也雇不到人,墾不了地,不如暫借於朝廷。天子親自下詔,尚書頒行制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著,這些田地的所有者還是你家,朝廷絕不會私行吞併。
當然啦,若等裴該勢大,朝廷穩固,說吞你的田也就吞你的田了,只要把事端維持在可控的範圍內,不同時得罪所有大族,還怕你等翻天不成麼?
在這件事上,韋、杜兩家做了表率。韋鴻既入裴該之幕,自不便輕易違旨,得罪上官,相反,他搶先站出來表態接受朝廷之命,會為自己乃至族人的晉身鋪平道路。至於杜家,杜乂終究與裴該有親,他本人又是個沒什麼主意的,裴該親自前往探病,哄上一哄,也便欣然應命啦。
反正只是借嘛,又不是強占。而且若非裴該北伐,直入關中,我等如今還將在南方卑濕蠻荒處棲身,這些田土與我何用啊?
京兆大致搞定之後,裴該便又命其餘各郡國從之行事。其中自然也有幾家不開眼的豪門,或者主事人是愣頭青,但多數家業不廣,力量小弱——京兆韋、杜,安定胡、梁等二流家族都聽命了,那些三流乃至四流家族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你若不允借田,正中下懷,乃可以黨同叛賊焦嵩,或者勾連胡部彭盧之名,舉族抄滅,不光田土,連家宅、墓地都一律充公!
裴大都督養了這麼多兵,不是吃素的,而且只要說因為某家某家不肯聽從朝廷之命,軍糧才會欠缺,你瞧士卒們抄起家來,乃至殺起人來會不會手軟?
田地歸公,或者暫且歸公之後,便擇其肥美處,召聚流民屯墾,一如昔日徐州之政。經過漢末以來的長期兼併,即便沒有胡亂,關中民戶都有超過四成為佃,即便自耕農大多數也耕地不足,被迫要在農忙時節幫豪門打短工。很多佃農離散之後,未必還願意再去找舊東家,自耕農則多數遺失了田契——或者被豪門趁亂侵占——等再返鄉,無地可耕,便只能由官家組織民屯了。
要知道這年月之人,大多安土重遷,老百姓除非實在活不下去了,否則是不願意遠離故土的——略陽、天水等六郡晉戎百姓因為天災和齊萬年之亂而被迫入蜀,不知道遭了土著多少的欺壓,矛盾終於激發,才誕生李特的「流民大營」,有了巴氐之亂,即可為證,真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啊!
故此因為兵燹而逃亡的雍州百姓,大多數跑得並不遠,或西入秦州——東方去不得也——或南至梁州,甚至於很多只是躲進了南山(秦嶺)之中,等聽說胡寇已退,關中初定,裴該又遣人專門去宣講政策,他們陸陸續續就都回來了。只是雖然回來,卻多數無田可耕,當即被官兵綁去屯墾——雖號民屯,那也是強迫性的,無田無業者一律捉捕入營,不放其在鄉間遊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