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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裡,石勒的臉色不禁微微一沉,追問道:「太傅之意,我既失太原,便不能再逐鹿中原了麼?」
張賓苦笑道:「小大之勢甚明,非其時也。今日之勢,可有一比,昔日劉備地跨荊、益,雄強一時,再加東吳為盟,乃可搖撼天下,遂於漢中破曹。可惜關羽內不能固守荊州,外不能和好東吳,致使兵敗而地縮。當是時也,若劉備能復蜀、吳之盟,善加積聚,或可伐魏,彼卻輕率東出,導致夷陵喪敗。則自劉備薨逝,至諸葛亮南征,前後三歲,逮其北出,又是三歲。六年積聚,始有再戰之力……」
張賓當年還是通過裴該的介紹,才會去搜尋並且系統地閱讀《三國志》,以及散佚民間的相關資料,乃深覺武侯之謀無雙,堪為自家榜樣,所以現在動不動也喜歡拿諸葛亮說事兒。
他的意思,既然在西線喪敗,則除了深入境內的邵續必須拔除外,東線應當改取守勢,做好長期爭雄的準備。
石勒扶案沉吟良久,緩緩地說:「六年,倒是也不長……」然後抬起頭來問張敬:「卿以為太傅之謀如何啊?」
張敬其實早就憋著想發表意見了,只是石勒既已稱帝,威勢日盛,剛才他一直在沉吟,張敬也不敢開口打斷天王的思路。終於石勒問到他了,於是拱手道:「臣以為張太傅之言,不足取也。」
隨即便侃侃而談道:「張太傅言諸葛孔明,常雲彼有翻覆乾坤之謀,又兼孫吳布陣之長,即便如此,數出祁山,不能成功,逮其辭世,蜀乃日趨衰敗,終為曹魏所滅。何也?小大之勢,不易扭轉,欲以一州之地,抗衡天下,不亦難哉?且孔明尚有東吳為援,終不能破曹,今冀、幽、益外,皆為晉土,則我積聚一分,彼可積聚三分,曠日持久,必然強者愈強,而弱者愈弱,到時候休說逐鹿中原了,即便趙土,恐怕亦不能守!」
張敬此言,確實也頗有道理,冀州雖然繁盛,終究不到全「天下」十分之一的土地、不足六分之一的人口,想靠著這樣的老本兒跟人拼積聚,怎麼可能嘛。
要說原本石勒的勢力,也就跟關中裴該差相仿佛,如今被裴該奪走了西河、太原等地,此消彼長,則大大落在了下風;況且晉地又不是只有關中,還有河洛,還有江南啊,則以三到四倍之勢,積聚數年後,說不定就會變成六比一、八比一了,到時候這仗還怎麼打?
石勒聽其所言,不禁皺眉,便問:「然聞卿之意,我敗局已定,不如東向稱臣,以免子孫受辱不成麼?」
張敬趕緊鞠躬如也:「陛下明鑑,臣非此意也。」
隨即挺起腰來解釋說:「陛下統軍多年,縱橫天下,當知兩軍對壘,勝負之數,不全在將卒的多寡、物資是否充裕,而要看其將是否有謀,其卒是否效勇。若能以奇兵搗敵腹心,以勇氣摧敵疲憊,寡亦有望破眾,弱亦有望凌強。
「臣即以張太傅所言,漢季三國事作比。劉備為關羽復仇,盡發蜀軍,溯江東上,其兵甚眾,東吳屢遭喪敗,孫權連番求和。當是時也,皆雲吳必亡而蜀將連帶長江,直至海濱,然而陸遜施謀,孫桓逞勇,夷陵縱火,劉備僅以身免,西蜀就此一蹶不振。何以如此啊?吳人上下一心,更加絕無退路,乃為困獸之鬥,始可以小而破大也。
「至於諸葛亮北伐,唯其一出之時,形勢最佳。當時魏人以為蜀不足懼,旦夕來降,乃不設備,專務東吳,又逢曹丕薨逝,曹睿沖幼,主少臣疑,於是一出祁山,三郡應和,長安以西,幾乎全喪。惜乎孔明知小大之勢難逆,乃不敢力搏,唯望自坦道徐徐侵削隴右,先不用魏延奇襲長安之計,復軍行遲緩,乃終無功而退。
「以是可知,小不可以耗大,但可以奇襲之,而奇襲要在破釜沉舟,一往無前,若其瞻前顧後,以為或可久持,則必無勝理!」
石勒連連點頭:「卿言不錯,作戰亦是此理。敵眾不可畏,敵強不可畏,唯我無勇斗之心,有退守之意,才最可畏。昔日項羽破釜沉舟,韓信背水而陣,亦是此意,倘若以為勝固可喜,敗亦無傷根本,失了勇銳之氣,則必無勝算了。」
頓了一頓,便問:「則卿之意,是要我仍於東線大舉,與晉人決勝麼?」
張敬回答道:「正是。如今形勢,與諸葛亮一出祁山,亦可作比。裴該在關中,方得西河、太原,如張太傅所言,暫成強弩之末,勢不能大舉東援;正如魏之良將強兵,皆備東吳。是故曹叡要召張郃自荊州西上,摧破馬謖於街亭,然而,若孟達之謀得逞,荊州兵不能動,則魏之隴上危矣。
「而洛陽晉主,年輕識淺,群臣亦疑,且觀其素行,距曹叡遠矣!恰逢祖逖病重不起,則唯有李矩、魏該等輩,皆陛下昔日軍前敗將,何足為慮啊?倘能盡起幽、冀之兵,施以雷霆一擊,大軍急渡而取兗州,出成皋而向洛陽,則晉軍必亂,晉主必遁,河南以東,可以掩而有之。如成其勢,才能復言積聚,再與裴某逐鹿中原!」
張賓聞言大驚,忙道:「不可,我軍才經喪敗,士氣不振,況乎欲得一郡,三月之聚,欲取一州,三歲之聚,今錢糧豈足資供如此大舉啊?且尚須東備慕容、北備拓跋、西備裴該,南備蘇峻,若盡起幽、冀之兵,難免四處受敵,尚望一戰而伐人之國,破人之都,可乎?此乃懸危之計。」
「太傅,小大爭強,欲更其勢,唯有破釜沉舟,並出奇兵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