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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心說別問啊,肯定是為了還都之事——這裡面,會不會如裴詵所言,有這麼一兩個打算死諫的呢?擱平常他甩甩袖子就不理了,難得今天心情不錯,便道:「不得無禮——且喚一人前來相問。」
部曲聽令而去,時候不大,果然推搡著一名小吏過來,裴該恍惚認得:「汝非潁川鐘聲乎?」
鐘聲那張團團圓圓的大臉很有特色,所以裴該才能有所記憶——否則這路小貨色,他即便見過一回,也未必能留下什麼印象來。
鐘聲拱手步近,屈膝拜倒,說:「臣是鐘聲,特來進諫,還望裴公採納我等的忠言。」
裴該說我還有印象,是派你前去屯田的,如何返回長安來了?鐘聲苦笑道:「年前秦州兵亂,臣之屯所正當其道,屯兵星散,眾皆為擄,無奈之下,只得返回長安來待選……」我前一份工作黃了,新工作還沒分下來呢,只好跟長安城裡呆著,有如太原王家的食客一般。
裴該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秦州兵亂,非汝之過,我當致意尚書,另委職司。」隨即就問:「卿有何忠言欲諫啊?可簡單言之。」我沒那麼多空,你就簡潔明了地說吧。
鐘聲臉上先是現出感激之情,隨即聽問,趕緊將面容一肅,就此直截了當地說:「聞祖驃騎請歸大駕洛陽,而裴公不許,不識何故啊?」
裴該回答道:「我非不許,尚與群臣商議耳。」
鐘聲昂起頭來,提高聲音說道:「如此,裴公是不忠也!」
裴該怫然不悅道:「我如何不忠?!」難道說同意還都就是忠誠,不贊成還都就是不忠嗎?你這一桿子掀翻一船人,打擊面未免太寬了吧?再者說我還並沒有明確表態呢不是嗎?本打算聽聽你們這些低級官吏的想法,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沒想到你就會狂言犯上啊。
一拂衣袖,便打算命人將鐘聲轟走,只聽鐘聲高叫道:「公但與群臣商議,而不請命於天子,何得謂忠?!」
裴該聽了這話,倒不由得愣住了。
……
裴該不是曹操,起碼不是半有天下,志得意滿,當丞相時代的曹操。他覺得曹操得意而驕,有些事情未免做得過分了,白白招致沒必要的矛盾衝突。以曹孟德的智商,再加上麾下謀臣若雲,想架空幾名舊臣,想把年輕的漢獻帝玩弄於股掌之上,那還不是玩兒一樣嗎?有必要搞到雙方都下不來台嗎?
董承還則罷了,那傢伙本來就是關西軍閥出身,不可能真跟曹操長期和睦相處,董承之亂後面有沒有獻帝的指使,亦是千古謎團,尚在未知之數——「衣帶詔」之事,史載不詳,而且前後矛盾。但後來伏完、伏壽又有何能了?一顢頇老朽加一弱質女流,能掀起多大風浪來?你曹操有必要指使華歆,直接從獻帝面前把他老婆給拖了走嗎?
只要是個男人,這口氣誰能忍得下去?
所以裴該是力求不使君、相之間產生齟齬,即便因為形勢的發展難以徹底避免,也要想辦法弱化矛盾,以免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阻力。他每逢大事,必在司馬鄴駕前與群臣相商,給足了天子面子,就是基於這種考量。
只是,偏偏這回還都之議,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去聽司馬鄴的意見。
因為不管司馬鄴傾向於哪一方,對於裴該而言,都沒有積極意義。倘若司馬鄴堅持還都,則他裴大將軍又當如何答覆啊?倘若司馬鄴主張暫留,恐怕更糟,裴該若以此為藉口回絕祖逖,關東人必視其為挾持天子,欲謀不軌。
——天子不打算回來?不能!這一定是裴該矯詔,或者是他勒逼天子這麼說的!
所以在自己拿定主意之前,裴該就怕聽司馬鄴的表態,所以本能地就沒去朝堂上商議此事。如今鐘聲倒是一語道破:你究竟有沒有把天子放在眼中哪?是否還都,就光你們幾個商量,有沒有去聆聽過天子的意見?
裴該聞此,先是一愣,隨即就覺得腦海中若有靈光一現。
鐘聲跪在那裡,見裴該不回復,只是捻須沉吟,心說難道我的話真對他有所觸動不成麼?趕緊放緩語氣,補充道……可是他後面的滔滔不絕一大篇,裴該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第九章 我寧先死!
兩日之後,朝會之期,群臣畢集,裴該捧笏啟奏司馬鄴:「驃騎大將軍、領司州刺史祖逖昨日又有上奏,雲洛陽宮室粗完,城壁亦經修繕,懇請天子大駕還洛,統馭天下。臣請旨,該當如何答覆啊?」
群臣聞言,莫不精神一振:裴公主動提出此事來了,這說明不管是留是走,他都已經拿定主意了吧。
司馬鄴也不禁小小吃了一驚。要說祖逖的建議,他即便居於宮中,少管國事,終究這事兒鬧得紛紛擾擾,盡人皆知,裴該也沒有特意封鎖宮禁,小皇帝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啊?但他也知道茲事體大,就算裴該不總執國柄,換了別的什麼人,或者沒有權臣,群相共治,也都得商量好了,才會稟奏自己,在此之前,自己發話是作用不大的。
皇帝雖為天子,人中之龍,那也只是理論上的國家元首罷了,歷朝歷代以來,君權和相權始終爭鬥不休,搶奪朝政的主導權;即便權力再穩固的天子,也不是什麼事兒都能專斷自為,不聽群僚意見的——除非他想做桀、紂,而群臣若以桀、紂目之,這天子也就差不多當到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