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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不禁冒出來一個古怪的念頭:我將來在家中會不會受欺負呢?好在這年月別說鍵盤、主板了,就連搓衣板也還沒發明呢……
對了,我可以發明挫衣板嘛。
轉過頭去吩咐侍女——大多是荀氏從娘家帶來的,還有兩名是裴氏所贈——「給夫人淨了頭面,卸了妝扮吧。」
等到荀氏洗乾淨了臉,與裴該一起踏上被褥——當然是地鋪,這兒可沒有裴該「發明」的大榻——裴該就把侍女們全都轟出去了。房門關閉後,他再次握住荀氏的手——這回荀氏沒再掙——拉著對方緩緩坐下,然後壓低聲音問道:「既為夫婦,請問夫人可有名字麼?」
理論上士人家庭的小姐都該有名字,但也並非絕對,有些人家就懶得起——反正也沒什麼人叫,好比裴該就始終不知道自家姑母究竟是什麼名字——至於普通百姓家,則女子大多無名,甚至於連乳名都欠奉。
荀氏略略轉過臉去,不敢面對裴該,低聲回答道:「家父給我起名為灌……」
啊呦,裴該心說還真是荀灌娘,《晉書》不欺我也。不過小姑娘家家的叫這種名字好奇怪,隨口便問:「因何得名?」荀灌回答說:「因生於灌水之上……」
裴該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灌」不是澆灌之意,而是指的一條河流——豫州安豐郡有個雩婁縣,南生灌水,蜿蜒注入淮河。以出生地為名,這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今後內幃無人處,我便呼卿灌娘如何?」
「全憑夫君。」
裴該說你也別這麼客氣,叫什麼「夫君」——「亦呼我裴郎或卿可也。」
「卿」這個稱呼一般用在平級之間,以示親近,但相對的說話人身份要比對方略高一頭。比方說《世說》記載,王衍和庾敳交情不到,而且身份比庾敳高,庾敳卻一口一個「卿」,王衍說庾君你這樣做不對啊,庾敳回答說:「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以此類推,丈夫是可以稱呼妻子為「卿」的,妻子卻不能反過來「卿」丈夫,因為這是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嘛。然而也有例外,王戎的老婆就一直稱呼王戎為「卿」,王戎不高興了,問她:「婦哪得卿婿?」王夫人當即回復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復卿卿?」因為王戎是名士,這種閨中秘事又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流傳於外,結果引發了很多家庭的仿效,老婆自此而後就都能「卿」老公了。
荀灌娘搖頭道:「豈敢如此無禮?」
裴該笑問:「卿昔日在狗竇之前,哪來的禮數?」不等對方辯駁或者是道歉,他就又問了:「正要相問,若當日我難以逃出宛城,反為杜曾等所執,供出卿家來,卿又將如何處?」仔細想想,你當日的舉動可很冒險哪,倘若敗露,就不怕牽連到你爹麼?
荀灌娘低聲答道:「若果如此,只能怨我無眼,自當就死,以免連累家父。」
「即便丈人忍痛,假裝不認得卿,自辯與此事無涉,但若我供出指引者自稱是荀氏之奴,他又如何能證得清白?恐怕第五猗等必然猜忌……」
荀灌娘微微而笑:「夫……裴郎想得太多了,便無此事,難道第五盛長等便不猜忌家父了麼?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寄望於裴郎,救我荀氏脫於厄難。」
荀崧曾經據宛城以抗第五猗和杜曾,實在守不住了才開城投降,第五猗他們怎麼可能會信任他呢?若不是荀氏門高名顯,估計直接就給滿門抄斬了。然而荀崧雖然暫免項上一刀,終究不可能長久與第五猗他們和睦相處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受到折辱,甚至於丟了性命,故此荀灌娘才會在酒席宴間救走裴該——即便沒有第五猗設鴻門宴之事,估計她也會設法與裴該相聯絡的。
因為裴該出身夠高,越是大家族子弟,越是希求表面光,事情不會做絕,不敢隨意處置荀崧。而且自己若是主動湊過去的,而非窮蹙來降,裴該也總得笑臉相迎吧,跟第五猗等人的表面態度可能相近,骨子裡卻不大可能起殺心啊。
裴該聽了荀灌娘的回覆,不禁略略點頭,隨即又問:「然則所謂若失大臣儀體,便不相救之語,也是誑言了吧?」荀灌娘低聲笑道:「因為裴郎得脫險境,方才以此語戲之耳。」其實倒未必是戲言,在裴該想來,那是拐著彎兒恭維自己有「大臣儀體」呢——明貶實褒啊,同時也顯擺一下她雖然是小姑娘,卻也知禮儀、識大體。
說了說往日之事,眼瞧著荀灌娘的表情略略放鬆了一些,裴該就笑著問她:「卿當日何等豪氣,有若男兒,怎麼今晚這般羞怯呢?」
荀灌娘雙頰飛紅,垂首不語。裴該心道是我問錯話了,你讓人家小姑娘可該怎麼回答啊?於是急忙轉換話題:「灌娘,卿可知道,我為何要娶卿為妻麼?」
荀灌娘有些疑惑地斜瞥了裴該一眼,裴該笑著鬆開她的手,卻同時攬住了新娘的肩膀——荀灌娘身子略略一震——隨即說道:「我娶卿實為卿也,非為卿家。荀氏雖為潁川高門,然而與我裴氏一般,也凋零散落,膏粱落於泥淖,便不足貴。我若欲攀附名門,大可在江左時迎娶王氏女,琅琊王氏如今何其的繁盛啊……」
其實他這話是吹牛逼了,固然他裴氏門高,琅琊王氏也有所不及,但還真不是能夠輕易娶到王家小姐的——昔日在建康時,裴氏即欲為他聘王氏女,一方面裴該以「齊大非偶」為藉口婉拒了,另方面,王導也找種種藉口,生駁了裴氏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