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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皺眉道:「我因與祖士稚合,所得戰績,人皆雲是豫州之功……本欲倚靠自身之力,於此敗胡,不想還要麻煩祖某……」不過形勢如此,卻也無法可想——「然若劉粲再南渡河,恐怕祖士稚無力救我吧?」
裴嶷說這倒不用擔心:「劉粲初平亂事,則若劉曜不遠行,他又焉敢再離平陽?若止遣別軍來,以祖豫……司州之能,退之必矣。」祖逖應該有餘力來支援咱們的——
「且當請麴忠克亦率師來援……」
裴該望了裴嶷一眼,點頭會意——估摸著麴允是必定不肯發兵救援的,那將來咱們收拾他就有藉口啦。
裴嶷繼續說道:「我軍雖精銳,終究數量不足,今當急料民為兵——即此渭北屯墾者,其中不少為舊日塢堡民卒,可加整訓,以備來日之用。」既然打算跟劉曜打長期戰,那麼兵源的補充就很必要啦,不可能從徐州現拉人過來啊,也只能在當地募兵了。
裴該點頭說有理,便即命人召喚殷嶠過來。
殷嶠是河內人,本為郭默參軍,前不久被裴該收入幕中為從事,而以親信裴度往監「雷霆營」。接觸時間雖然不長,裴該卻發現這個殷嶠為人忠厚,做事也很謹慎、細緻——怪不得能為郭默所重呢,兩人的性格完全互補——而且對於軍中事務非常稔熟。因此在渭北屯丁中募兵之事,他就交給殷嶠去幹了。
至於裴侍中自己,在此暫歇一晚,明天一大早就要趕緊返回大荔去組織防守。
裴該仔細關照了一番,殷嶠得令,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屯所,把所有男丁都召集起來——老弱婦孺就不必見了——烏央央的足有七八千人。殷嶠登高而呼:「汝等身為晉人,胡來即降,尚可說天性怯懦,且不讀書,無忠悃之心,唯求苟活而已;然王師既至,不肯簞食壺漿而迎,反而據壘抗拒,罪在不赦!
「只是首惡皆已伏法,汝等不過協從而已,裴公有好生之德,今予汝等重生的機會。凡能執械而斗,能開弓射箭者,皆可應募從軍,陣前殺胡,以贖罪愆。有一技之長,或能斫木,或能制器者,幕府也可召募之,為大軍整備甲仗、器械。余者安心在此墾殖,期以三歲,無抗拒事、怠工事,乃可放其返鄉,且予汝等田地,安為良民。
「汝等可肯從麼?!」
這票人都是被徐州軍攻破塢堡,強擄來的,曾見徐州軍精銳、兇狠,不在胡兵之下,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當然說啥就是啥啦,有幾個還敢頑抗到底?敢頑抗的其實在路上就已經被砍得差不多了……當即齊聲應諾,有願意當兵的,有願意做工的,絕大多數則表態會在這兒好好地種地。
只要給我們飯吃,且讓我們能夠養活家中老小就行啦。
殷嶠對他們的反應很滿意,正待步下高台——後面具體事務,有更低一級的佐吏去實際操辦——突然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來至台前,朝他一拱手,說:「我是儒生,不識甲仗,且不會做工,不親稼穡,唯於簡牘間有一日之長,還請長官開釋,允我效力。」
殷嶠上下打量此人,就見他約摸三十多歲年紀,五官清秀,相貌堂堂,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長袍,倒確實不象是個普通百姓。於是便在台邊彎下腰來,探問道:「汝何人耶?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何被擒?」
那人回答道:「小人即馮翊大荔人,姓游名遐,草字子遠。曾舉孝廉,唯世亂而不得仕。前此因為得罪了馮翊梁守,為其構陷,下於獄中……」
游姓先祖為春秋時代鄭穆公之子公子偃,字子游,乃以先輩之字為氏,從漢代就居於左馮翊,為郡中大姓。所謂「麴與游,牛羊不到頭……」的金城游氏,其實只是馮翊游氏的分支而已,不過如今分支繁盛,主支反倒衰敗了。
這個游遐就是馮翊游氏族人,少有高名,據他自己說,十五歲的時候前往洛陽遊學,拜見過宰執張華,張華與之交談後甚奇,誇讚說:「此兒雅潔洪方,精公才也。」當然啦,張華如今骨頭都爛了,必然不能夠站出來作證。
然後二十出頭,游遐就被舉為孝廉。孝廉本是漢代儒者的主要出仕之階,不過這年月僅僅只留虛名而已,孝廉出身未必就能當官,再加上世道越來越亂,游遐也就逐漸淡漠了出仕的念頭,只管在家鄉照顧家族產業,平素以讀書、寫字為樂。
前幾年梁肅擔任馮翊郡守,貪圖游氏的產業,想要榨出點兒財貨來,卻為游遐所阻,一怒之下,便遣人誣告游遐與盜賊相勾結,將其下於獄中。其後不久,劉曜率大軍來攻,北部各縣逐一陷落,梁肅慌了,胡軍游騎才剛出現在大荔近郊,他就主動棄守而逃。於是趁著大荔城內官吏盡散,而胡漢大軍還沒有抵達的機會,游氏族人劫了大牢,把已經被拷打得只剩半條命的游遐救了出來,暫時安置在城外某塢堡中靜養。
然而游遐的傷才剛養好,裴該又率大軍北上,一路神擋殺神,那家塢堡主因為不甘心徹底交出權柄,略略抵抗了一番,就被徐州軍半日間攻破壁壘,屠其全家丁男。塢堡中的兵卒、仆傭、農夫,老弱婦孺,以及游遐這種寄居者,全都被一繩所系,押送到了渭北來。
游遐先是瞧著徐州軍沒有屠堡的意思,自己性命得全,不禁大舒了一口氣;繼而瞧他們的舉動,貌似是想在渭北屯田……完蛋了,我根本就不會種地啊,而且別看身量高,其實力氣小,也扛不動什麼鋤頭、耒耜。對於有用之人,不肯不分良莠,一概殺卻,裴侍中這就算很仁慈了吧,那麼對於無用之人,還怎麼可能客氣?行見自己的未來將是一片灰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