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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身為後世的文明人,你自然應當反感野蠻時代的吃人風俗、活祭習慣,但直接站在道德高度譴責古人,那就未免過份了。
裴該對張賓的觀感是在不斷變化的。初入此世,得見寧平城中的屍山血海,接觸到晉胡相爭的慘怛現實,他當時急切地想要幹掉張賓,以免石氏按照原本歷史發展壯大。但繼而自己北伐成功,又在關中站穩了腳跟,乃知即便以張賓之智,也終非無所不能——只要自己的實力夠強,足以碾壓羯勢,則石勒、張賓再有能耐,又何所畏懼啊?
既然如此,那麼是否扳倒張賓,也並非當前急務了。
可是再一想,卻仍然希望能夠幹掉張孟孫,不讓他再如同原本歷史上那樣,正常老病而死,只有這樣,才能警戒世人——附胡依羯,就是這種下場!
只是如何才能幹掉張賓,裴該也無良謀,只得暫且交給王貢,讓那「毒士」去具體籌劃吧。
就目前而言,裴該非常好奇,平陽方面接到石勒的上奏,說自己已稱趙王,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
王貢因為布間於襄國,故此最先得到消息,隨即快馬傳報裴該;而石勒遣往平陽的使者,當然不可能走得那麼快,則平陽君臣,對於石勒稱王之事,尚且懵懂無知。
至於劉粲在臨汾、絳邑之間,自然得著消息就更晚了。
這數月之間,劉粲於平陽郡南部收拾敗兵加新募士卒,又重新聚攏起了四萬之眾。他每天吃住在軍營之中,督導訓練,以待時機好北歸平陽,剷除劉曜。
平陽的劉聰已經遣人秘密送來了討伐劉曜的詔書,但是聲明時機未到,要劉粲、劉驥兄弟繼續隱忍——「以待朕命。」劉士光椎心泣血,勵精圖治,整個人變得更加陰鬱而暴躁。倒是其弟劉驥,也陪著兄長每日練兵,腰腹間的脂肪竟然逐漸變薄,隱約復歸了幾分昔日的風采。
劉粲因應周邊形勢,分別向洛陽、解縣和晉陽派去了使者,前兩處是去約合的,後一處則是求取援軍。
他給洛陽晉廷開出的條件,是待自己復歸平陽後,即歸還河內郡與晉懷帝的遺骸,然而晉方因祖納之議,緘口不言,並不肯做出明確答覆。遣使到解縣去,劉粲以胡漢皇太子、大單于的身份,拉攏甄隨,說只要你不緊逼,等我復歸之後,即拜為單于左輔、冠軍大將軍,封河東郡公。甄隨見信之後,二話不說,直接毀書斬使。
但是基於洛陽和長安雙方面的嚴令,甄隨也只得暫時止步不前,不繼續向河東北部諸郡挺進。他命姚弋仲整訓士卒,自己每日不是置酒高會,就是跑去呂靜處酣臥,還對呂靜發牢騷說:「劉粲這軟蛋,人既拘其父,便該拼了命直往平陽去相救,他卻只知練兵,一連數月,全無舉措。身處方寸之地,能得多少糧,養多少兵?如何練得出來啊?白讓老爺跟這裡等他……」
呂靜完全不理外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接口才好,只當甄隨所言是耳旁風,自己一門心思做學問。
但甄隨實感煩悶,還是忍不住要問他:「先生可有什麼妙策啊?」
呂靜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筆來,雙手對握,活動活動手腕,隨口繁衍道:「時機不到,便其北上,又有何益?時機若至,將軍不催,他也自然會往平陽去的。」
甄隨乃追問道:「以先生看來,劉粲的時機,當在何時啊?」
呂靜把面孔一板,回復道:「將軍,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將軍理當整訓士卒,以待劉粲之北,何故日日來我處攪擾啊?倘若優遊無事,不如助我做書……」
甄隨笑道:「先生說笑話,我大字認不得一籮筐,提筆仿佛拿筷,嫌只有一支,挾不住肉……豈能助先生做書啊?」
呂靜緩緩轉過身來,面朝甄隨,請求道:「將軍是南人,與我等口音有異,我問一些詞,將軍緩緩而誦,且看是否有助於我分韻編目吧。」
甄隨聞言,不禁一皺眉頭:「我晉語學得如此之好,哪來什麼口音?」
呂靜一時好奇,便問:「然而將軍鄉內,所言不是晉語麼?究竟是如何講話的,可肯賜教一二?」
呂靜做韻書,理當只按官話編目,就不應該去考究別處方言,遑論蠻語。雖說武陵蠻受中國多年影響,理論上說的也算是中國話的一種方言,而非別種語言,終究跟後世閩語、粵語似的,在發音方法乃至於句式構成方面,跟普通話大相逕庭。因此甄隨說幾句蠻語,立刻就把呂靜給帶溝里去了,導致他的《韻集》比原本歷史更晚了好些年才得成書……
此乃後話,暫且不提。且說劉粲還命人北向晉陽,挑唆石虎與他南北夾擊,共謀劉曜,許諾事成之後,加石虎郡公爵。石虎覽書,不禁哂笑,說:「汝家不肯與我叔父趙王做,仍命為郡公,則我又豈敢貪圖郡公之爵啊?劉粲真妄人也!」直接把使者給哄回來了,傳口信給劉粲,說我只從趙公之命,你有本事讓趙公給我下旨吧。
然而劉粲自知與石勒之間嫌隙很深,而石勒與劉曜倒無宿怨,因此不敢遣使去遊說石勒。眼見南面的晉軍雖然暫時止步,但各方面對他伸出去的橄欖枝,基本上全無回應,不禁氣沮。
就此瞧著麾下將兵全都不順眼,動輒斥喝乃至鞭笞,部下中只有兄弟劉驥和親信靳准沒有遭過他的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