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頁
二人下得山阜來,尋路向東方而去。這一路上為了活命,真是什麼體統都不顧了,渴飲渠水,飢摘橡實,甚至於向人當面乞討,連走了好幾天——自然是又繞了彎路——才終於抵達潁川長社。到了鍾家門上一求告,人還真放他們進去了。
不過二王並沒能見著鍾氏的家主,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年輕人,名叫鐘聲,字艾華。據他所言,因為胡寇肆虐,鍾家家主領著全族南下,逃奔荊州去了,光留下他一個人看守祖產。而且目前潁川郡內的情況又極糟糕——「羯賊就在許昌,我等唯依荀氏,一方面拒壘自守,一方面貢獻糧秣,始可勉強得全。」
鍾艾華倒是留下了王氏兄弟,雖然從未謀面,但他自身也是讀書人,還曾多次前往洛陽,故而交談之下,對方是真是假,並不算很難辨識。不過他有言在先:「羯奴催逼甚急,家中存糧有限,二公自不能如在洛陽時,受錦衣美食……」王卓趕緊表態:「但得飽飯足矣,豈敢相望其他?」
只可惜就連飽飯都吃不長。不久之後,石勒部將孔萇索貢不得——鍾家實在拿不出更多東西來了——便派族弟孔蕢率兵來攻。鐘聲就領著幾百個莊客抵敵,很快便敗下陣來,加上向荀氏求取增援,卻總不見援兵趕到。當日晚間,他召聚眾人,說很明顯的,咱們守不住啦,已經死傷六十多人了,明日羯賊再來進攻,壁壘必破,人無幸理。只有趁著黑夜,咱們趕緊逃亡為好。
於是就帶著殘餘的一千多人——半數是老弱婦孺——落荒而逃。許昌在南,他們只好往北跑,然後為避追兵,被迫轉道向西,直至進入霍陽山區,才勉強安頓下來。
這一千多人,就跟同時代很多人那樣——比方說郗鑒——躲入山溝,自闢田土,勞作為生。鐘聲本人也扛著鋤頭下地,那王氏兄弟自然不好意思再跟著吃白飯了。只可惜他們一無所長,啥都不會幹,好不容易經過協調,讓他們幫忙放牧幾十隻山羊,外加撿拾羊糞,算是個不需要太多技術的輕省活兒。
王聿一開始還拿架子,不肯干,卻當不起王卓先脫卸了長衣,把糞筐扛上肩,把牧羊鞭持在手中——哥哥都去勞作了,那你做兄弟的能不幹嗎?就這樣,王氏兄弟等若婢僕,跟著鍾氏孑遺飢一頓、飽一頓地熬過了漫長的歲月……
直到祖逖北伐,揮師進入河南,數場大戰,終於站穩了腳跟。霍陽山中消息閉塞,要隔了好幾個月,鍾氏方才聽得消息,鐘聲趕緊派人去長社探查、聯絡得實,這才拖家帶口地棄了山中基業,返回老家——反正田契我都帶著呢,既然還是晉人當政,我鍾家的田土總該歸還,那可比山裡的田要肥多啦。
等到收回舊業,重新安頓下來,鐘聲便即攛掇王氏兄弟,說我是平民,跟貴人們不大搭得上話,你們可都是公侯顯貴,何不前往洛陽去求見祖將軍,謀個一官半職啊?言下之意,過去我收留你們,讓你們活命,如今是你們回報我的時候啦——帶挈一下唄。
第三十二章 殺氣
王卓、王聿兄弟,再帶上一個鐘聲,直投洛陽而來。祖逖自然接納,並賜以房舍,供奉不缺,然而對於如何任用他們的問題,雙方卻總是談不攏。因此王卓在洛陽呆了一個多月後,便即灰心失望,領著兄弟和鐘聲,問祖逖要了盤費,轉跑長安來投謁裴該了。
這一日在裴府之中,王文宣陳述數年來的經歷,王聿不時在旁插言補充,兄弟二人邊說邊哭,臉上都跟開了渠似的,東一道眼淚、西一道鼻涕……
裴該聽他們這番經歷,確實曲折、驚險,但其中很多細節,他是不怎麼信的——王卓你就真那麼有察言觀色之能,能夠瞧出別人臉上的殺氣來嗎?你就真曾指天盟誓,要為國家效力嗎?給自己臉上塗粉可以,至於貼金,還一貼一大片,實在過了,如何取信於人?
當然啦,他也不便當場揭穿,只是在王卓終於住了嘴之後,態度和藹地問道:「王公不留洛陽,得無祖君不肯錄用麼?」王卓嘆了口氣說:「我既承祖、父之爵,終不能入幕為賓……」
裴該略略頷首,心說這話也有道理,不過你這個開國郡公,僅僅虛名罷了,都顛沛流離那麼長時間了,怎麼還不肯放下架子來,偏要硬端著呢?隨即耳聽王卓繼續說道:「……祖君又不肯與我郡國守相做……」
裴該心說好大的口氣,上來就想當郡守、國相,那是重要的親民之官,豈可輕任?不過再一想,守、相本為五品,跟王卓原本的給事中職務品級相同,如此要求,倒也未必有多過分啊……
當即笑笑:「我今亦無守、相可與王公……」頓了一頓,就說:「王公既來長安,則仍命為給事中,如何?」這種紈絝子弟,真沒什麼作用,完全是拿來當溝通太原王氏的橋樑而已,那就繼續給他一個虛職算啦。
王卓有些鬱悶地懇請道:「還請實任。」
裴該敷衍說實任我現在還真拿不出來——「王公且先屈就,假以時日,必有實授。」先畫張大餅掛在你前面再說。隨即轉換話題:「公雲攜那鐘聲同來,鐘聲何在啊?」
王聿說鐘聲身份太低,因此候在門外,不便求謁。裴該擺擺手:「既與二君有恩,乃可命其入內相見。」
傳令下去,時候不大,鐘聲鍾艾華便即整頓衣冠,入室來拜。裴該定睛一瞧,這個鐘聲三十歲上下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生著一張團團圓圓的大臉,雖然略顯消瘦,骨架子卻不倒,而且瞧面色比二王都要白淨得多了。裴該便問鐘聲:「卿護持京陵公、敏陽侯得安,功勞不小,今來謁我,有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