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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告辭而出。他前腳才出門,王導長子王悅後腳就從屏風後面繞將出來,朝自己父親深深一揖,問道:「阿爹何以如此放縱庾元規啊?庾某此舉,必召朝野側目,上下撻伐,誠恐連累阿爹。」
王導微微苦笑道:「元規方不顧死生,甘冒矢石而前,我為其薦主,又豈可強牽之使退啊?」說著話嘆了口氣:「唉,元規至剛,臨事不知退避,我誠不知其死所矣……」
那邊庾亮才剛邁出王府大門,忽然一輛馬車從暗影里緩緩馳出,車上之人遠遠地便叫:「庾元規?」
「正是庾亮。」
「大王有詔,庾亮矯命鎖江,著即拿下,交付有司訊問!」
第六章 不測之禍
庾亮實未矯命,他即便有這個膽量,也不肯為此等不忠之事。但他所求得的,不過是司馬睿的口諭罷了,所以司馬睿隨時都可以反悔,並將罪責全都推到庾元規身上去。使得司馬睿朝令夕改的,並非旁人,乃是其兩名親信:劉隗與刁協。
劉隗字大連,彭城人,見任丞相司直,負責監察工作。杜乂在白天不得北渡,轉道就通過妹妹去向西陽王司馬羕告狀,司馬羕遣人通告劉隗,說機會來了,正可利用此事搞掉庾元規,抑壓王茂弘,一掃相府中的污穢!
於是劉隗便邀請刁協同往,去謁見司馬睿。刁協字玄亮,勃海人,時為丞相左長史,名位僅在王導之下,他和劉隗志同道合,向來敵視王氏家族,進而恨惱王導的親信庾亮,因此欣然從命。
二人謁見司馬睿後,首先就由劉隗開口,問道:「今衛道舒、李茂約、杜安卿等欲渡江北歸,卻為江吏所阻,雲奉大王之命鎖江——未知實有其事否?」
司馬睿微微苦笑道:「果然卿等也是為了此事而來的——適才東海太妃已然來過,責問於孤,孤竟難以對答。而今已允太妃,明日便許三家北渡。」
劉隗追問道:「此三家可渡,那旁的家族呢?既有鎖江之令,則不當區分親疏彼此,若止許三家渡,別家又會如何看待王命?南來世家,經緯勾連,皆有親交,若是再通過他人向大王求情,大王許是不許?」
司馬睿皺眉問道:「卿意是……」
「即廢鎖江之令,任由僑客歸鄉。」
司馬睿捻須沉吟,不肯遽然表態。劉隗對刁協使個眼色,刁玄亮趁機膝前一步,拱手道:「不僅要廢除鎖江之令,且須宣稱此非大王本意,否則的話,只恐不測之禍,就在眼前!」
司馬睿抬起頭來瞥他一眼,疑惑地問道:「玄亮何出此言啊?禍從何來?」
劉隗插嘴道:「我料必庾元規勸大王鎖江,彼之說詞,亦能猜度一二。他可是說,一旦允人北歸,則江東必然人心浮動,僑客不能竭誠以效命於大王,土著亦不肯再遵大王號令,無須三五月,相府即空……是以不得不暫下鎖江之命,以息妄念,以待良謀……」
司馬睿尷尬地笑笑:「元規之心,俱在大連目中矣。」你猜得一點兒都不錯。
劉隗問道:「請問大王,大王自琅琊而遷江左,得群賢效命,土著歸服,行將底定六州,究竟力從何來?」
「孤有何力?」司馬睿老實回答說,「全仗諸卿之功也。」
刁協搖搖頭:「若大王無力,我等又焉能有功?」隨即劉隗詳細解釋說:「全為胡寇肆虐,天子蒙塵,中原士人陸續南下,乃求得一明主事之。大王順天應人,攜四王渡江,坐鎮東南,沿江設防,始能安定僑、土,統合六州。然而欲為朝廷守東南者,並非大王一人啊,前有右將軍陳敏,自封楚公,欲據吳越;後有建武將軍錢璯,立孫晧之孫為吳王,謀求割據。彼等皆為僑、土聯兵所敗,唯有大王能夠於此立穩腳跟——大王所恃者為何?」
「還請二卿指教。」
刁協明確地說道:「大王所恃,唯有宗室身份、朝廷詔命。先有孝懷皇帝拜大王鎮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後有今天子拜大王丞相、都督陝東諸軍事,有此名分,自然僑客歸心,土著懾伏。然而朝廷見在長安,大王偏處東南,相距數千里之遙,勢難同心,一旦朝廷罷大王諸職,僑客必茫然無所依,土著則生覬覦之心,建康崩潰,指顧間事耳!何以大王不願長為天子守東南,成一世賢名,傳諸子孫,百代不替,而偏要聽信庾亮之言,自棄冠冕,等同於叛逆呢?!」
司馬睿聞言大驚,急忙擺手辯解:「孤豈有背棄朝廷之意啊?玄亮慎言!」
刁協說了:「曩昔天子在長安,因胡寇侵逼,危若累卵,屢頒詔請大王率師勤王,而大王不應。我等自知乃因江南亂事未平,將驕士惰,實不堪用,若投之以北虜,徒損實力,而於國事無補也。然而天子未必知情,即便知情,亦未必能夠體諒大王的難處。幸有裴、祖北渡,經營淮上,大王乃命之北伐,長驅直入,克復洛陽,進援長安,天子本當厚感大王恩德才是。然而庾亮進讒,竟使大王下令裴、祖班師,若天子聞此,將如何看待大王?」
劉隗又插嘴道:「我等也知王導、庾亮等人之意,以為長安必不能久,是要留強兵以拱衛大王,保晉室殘存孑遺。設天子有不諱,大王既在,晉祚不亡……」
司馬睿連連擺手:「我無此意,我無此意。」這倒是真心話,雖然最終歷史把他逼上了皇帝寶座,就司馬睿本人而言,是根本沒有這份野心的——只是形勢到了,你就算沒野心,也必須得再高升一步,否則別說國家了,恐怕就連家族和自身性命都難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