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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遐笑一笑:「黃口孺子,隨心而動,哪有什麼遠謀?我自有對付他的計策——墨封且退,不必再為他操心。」
……
那日黃昏時分,支屈六按慣例又跑來聽故事了。不過他這回帶來了兩個胡兵,一個捧著酒食,一個抱著一大摞的簡牘。裴該指指那些簡牘,問說這是什麼意思?支屈六笑道:「這是程子遠托我轉交給裴先生的。」
今日午後程遐找到支屈六,先是叫苦說公務太過冗繁,身邊人手不足,自己已經好幾天都沒有睡過安穩覺了,隨即試探性地問道:「明公招攬裴郎,寄望甚深,雖然未曾分派職司,但我聽說裴郎已然病癒,反正閒來無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擔一二啊?」
支屈六晚間就對裴該說,程遐所言也很有道理,你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大傢伙兒既是同僚,都為了主公能夠成就大業而努力,你幫他干點兒活那也是應該的。若是做出了什麼成績,主公歸來後我肯定會為你美言的,你放心,絕不會被程子遠把功勞全都搶走嘍。
而且——「若待主公歸來,知道裴先生也為他照管留後事,必然欣喜。我會儘量勸說主公兌現承諾,與裴先生『君子營』副督之職。」
一邊說著話,一邊他就進了裴該的寢室了,熟門熟路的,也不跟主人客氣。裴該讓胡兵暫且把那些簡牘都堆放在屋角,隨手撿起上面一片木牘來瞧了一眼,不禁微微皺眉——這啥玩意兒?我看不懂啊!
抬頭望向支屈六,支屈六解釋說:「據程子遠所說,這些是『匠器營』近半年來的出入帳目,請裴先生協助審核,因為要得急,暫且期以三日。」他看看裴該的表情,不禁皺眉問道:「怎麼,裴先生也不會麼?卻也無妨,人各有所長,亦必有所短,這種算帳的事,本來便不是高官做的,都是下吏當為——我幫你退回去,換些軍令、文章來草擬吧。」
裴該輕輕搖頭,隨手把那片木牘給扔回去了——「不必。我只是奇怪,軍中為何還用如此沉重的竹簡、木牘,而不用紙?」在舊裴該存留的記憶當中,這年月紙張的使用應該已經很普遍了呀。
造紙術古已有之,所謂東漢蔡倫造「蔡侯紙」,不過是一次重大的技術改良而已。從前的紙張過於脆、薄、粗,因此也很難製成較大的尺寸,下品只能用來包裹食物,即便上品,也就寫幾個字當「即時貼」用罷了;自從「蔡侯紙」問世後,紙張才開始大規模製造,並且逐漸代替簡牘、絹帛作為書寫的載體。
所以遲至東漢末年,紙的使用就已經非常廣泛了。至於晉代,雖說基於對紙張是否能夠長期保存的懷疑,朝廷重要公文、檔案仍用木牘,但士人日常書寫,基本上全都換成了紙張——魏晉南朝書法之所以極大興盛,亦由此而來。到了東晉後期,桓玄篡位的時候,明令此後政府公文也一律用紙,簡牘之類就此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
所以裴該才奇怪啊,軍中沒那麼多規矩,這些也不算是重要公文,幹嘛你們不用紙,而偏偏要用簡牘呢?使著麻煩不麻煩啊。
支屈六笑道:「裴郎有所不知,這潁川、襄城一帶,紙坊本少,用紙都仰賴外郡甚至外州輸入,近因兵燹,商路斷絕,紙也日益難覓,故此只能用回簡牘了。」他雖然不怎麼認識字,平常更不會提筆寫字,終究時常接觸軍令、公文,對於這點認知還是有的。
裴該聞言,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兵連禍結,百姓流離,諸業凋敝,此誰人之過歟?」本來只是有感而發,隨口一說,誰想到支屈六立刻接茬兒:「都是司馬家不修德,諸藩相爭之過。且待攻克洛陽,徹底改天換地,自然便容易得到紙張了。」裴該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真是這麼想的?我倒不覺得你們比司馬家那些貨強到哪裡去呢,天下若能在你們手裡迎來太平盛世,那真是老天無眼!
諸葛亮北伐事早就已經講完了,甚至連姜維北伐都接近了尾聲,裴該搜腸刮肚,竭盡文思,貌似支屈六聽得卻並不過癮。終究史實和演義差得太遠,對於蜀漢的那十幾次北攻曹魏,史書上記載得都很簡略,演義雖然說得比較多,但也不能純照演義來講啊。動不動兩陣列圓,大將單挑,支屈六是軍伍出身,肯定不相信哪。所以裴該暫且放棄了最後二士滅蜀之戰,重新跳回到東漢末年,開始逐一詳細講解幾場最為重要的戰役——界橋、官渡、赤壁、漢中、渭水、夷陵……這些大戰他前世研究得比較透徹,說不定就算起陳壽於地下,都沒有他知道得清楚。
果然這一講起來,支屈六聽得是眉飛色舞,大呼過癮,就連酒都比平時多喝了十好幾盞。一直等月上高天,送走了支屈六之後,裴該才返回來翻檢那些簡牘。他心說什麼「匠器營」,匠就是匠,器就是器,不可一概而論,這名字起得好無道理。腦子裡不自禁地就浮現出了裴頠《崇有論》裡面的一句話:「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須於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謂匠非有也……」
不不,現在不是背書的時候,得好好琢磨琢磨,這一關該怎麼過。很明顯,程遐裝模作樣喊累,通過支屈六分派下這份工作來,絕非好意——他是想瞧自己笑話來的!
第二十三章 算術
石勒軍中,有很多獨立於戰鬥部隊之外的單位,各編為營,比方說可比參謀處、人事處、秘書處,再加民政局的「君子營」,負責後勤糧秣的「輜重營」,以及負責器械製造、修理、分派的「匠器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