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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逢人便吹噓自家乃是弘農名門楊氏子弟,其實不過依附農戶而已,就連祖上是真姓楊,還是曾與楊氏為奴,從了人姓,自己都搞不清楚。當年胡軍南下,肆虐河南,楊清時年十八,也被挾裹著北渡,但他向來機靈,瞅個空就逃了,往依正在河內打游擊的郭默,然後跟著郭默投了裴軍。
裴該以郭默所部人數雖然不少,但良莠不齊,難以任用,郭默才降,就把其部打散了,只留千餘勇銳組建「雷霆營」。楊清因為營養不良,瞧著小胳膊小腿的,也被沙汰,成為一名輔兵,專門推車運糧。
裴軍的輔兵很辛苦,雖然日常伙食供應大致不缺,吃得比在河內時候略好一些——在河內時,也就郭默的親信數百人才可能吃飽——但又要運糧,又要築壘,閒時還必須抄戈列隊,接受最基本的軍事訓練,仿佛隨時都要把他們拉上前線去跟胡軍對撞似的。
倒確實也跟胡軍見過仗,比如護守成皋,正兵都窩在城內,等著機會到來再雷霆一擊,登城護守的泰半都是楊清他們這種輔軍。眼瞧著已歸河南,距離家鄉不遠,楊清再次打算逃亡,可是還沒等他謀劃定了,憋不住先走一步的幾名同僚血淋淋的腦袋就懸掛在了高竿之上……
裴軍組織性相對嚴密,不象當初胡軍在河南隨便擄人,扯著就上道了,只要夠機靈,有大把的機會可以逃亡。所以楊清才反覆籌劃,尋找機會,比人家慢了一拍,倒是因禍得福,逃過了一劫。就此他不敢逃了,只能咬著牙關苦熬。
直等到裴、祖聯軍定了河南,軍心日漸穩固,大傢伙兒都覺得,既然有打勝仗的希望,那麼扛槍當兵,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終究能夠喝飽薄粥哪!而且以裴公的仁厚,只要打下來大片的土地,糧秣不缺,說不定咱們還能夠吃上乾飯。
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乾飯倒是就在眼前——瞧那些正兵吃得就都很不錯嘛,最差的時候也半干半稀,還有醃菜甚至於肉湯佐餐。於是不少輔兵都削尖了腦袋想往正軍里鑽,楊清也不例外。
你還別說,連續喝了好幾個月的雜糧粥,再加大活動量,楊清的面色日漸紅潤,胳膊腿兒也逐漸粗起來了,竟然在裴該初入關中的擴軍中,考試合格,正式加入了正兵的行列,被撥隸在「厲風左營」。大荔城下之戰,他跟著營督周晉衝殺胡壘,因為夠機靈,會鑽空檔,竟然是第三個登壘而上的,就此計功被提拔為伍長,然後護守馮翊,又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名排長。
一排二十五人,但其實楊清所領超過了三十——這是因為擴軍速度太快,合格的下級將校數量不足,陶侃又不肯濫竽充數,所以才把基層編制暫且放大——受命鎮守夏陽渡的一座堡壘。
陶侃在夏陽渡口,因應地勢,先後起造了六座堡壘,呈半月形拱護渡口。六堡與渡口之間雖是平地,但長不足百步,寬只五十步,根本塞不進多少人去。倘若敵軍乘船而來,六堡守卒便沿岸列陣,以弓矢相射;若敵軍洶湧登岸,那就退回堡中,用交叉射擊來層層削弱敵勢,同時燃烽向十里外的夏陽告急。
楊清所據,乃是南起第三堡,駐軍百餘人、四個排,但無隊長統領,只派了一名隊副。按照慣例,諸壘輪流出人至渡口哨戒,並探查對岸形勢,今天就正好輪到了楊清。
楊清領著自己一排之卒,陳列渡口,他作為長官自然是有優待的,可以壘幾塊石頭坐著,而不必要跟部下似的,挺直腰板,一站一個白天。其實士兵們挺希望能夠碰上點兒事兒——當然不能是大事兒——那樣就可以活動一下,鬆快鬆快筋骨。可惜一連數日,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西岸也無只人待渡,東岸也無片舟放來,士卒們基於軍律,攝於軍法,誰都不敢亂說亂動。
對岸就是敵國,就理論上來說,百姓除非至急之事,不可能由此橫渡黃河。但偶而也有私商冒險渡河,而且楊清知道,對岸汾陰、董亭一帶,有官軍的內應,也不時會乘坐小舟前來,稟報敵情。往常三五日總有一回,這幾天怎麼連影子都不見呢?
難道說,真要打大仗啦?
有視力好的兵卒端居河岸之上,遠遠眺望,說是隱約瞧見對面旌旗招展,似乎有無數的人馬。楊清對此嗤之以鼻,說:「隔得甚遠,汝如何瞧得清?想是眼花了吧。再者說了,我等在此,也建旌旗,對面渡口,自然也有兵守備,立幾面旗子很正常啊。」
那兵卒說:「我看今日與往時不同啊,對面旗幟貌似多了不少……」
楊清撇嘴道:「胡扯,倘若旗多,難道別堡便無好目力的,前幾日都不曾見,偏偏今日汝見著了?」喝令對方好好站著,不要多事,也不要找藉口伸脖子、舒筋骨。
那兵心道:說不定對面旗幟,就是今日方才多的;也說不定前幾日便如此,也有人瞧見了,同樣撞上你這樣的排長,壓根兒就不往心裡去……
可他還是忍不住朝對岸瞧,突然間「咦」了一聲,一躥兩尺多高。楊清大怒:「汝癔症了麼,還是遭蛇咬了?!」那兵伸手指點:「排長看啊,有船來了!」
楊清站起身來,手搭涼篷,遠遠眺望,果見有一條船起伏于波浪之間,緩緩向西岸駛來。他不禁歡喜:有事兒干啦,今天過得不會枯燥。當即吩咐兵卒:「都站好了,弓箭手搭上箭,控好弦,若是胡人探子,那便亂箭齊發,射翻舟中人……記得使撓鉤將船留下。若是我方探子,或者私商,便引去堡中見隊副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