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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軍隊,尤其是外軍,為私人或小集團所掌控,百年來已成習慣,即便裴該想要扭轉這一狀況,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實話說,如今長安留台的大司馬三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也是他本人的私軍嗎?
因此裴該還不敢在大範圍內徹底改革舊制,以免在外敵環伺下,引發不必要的內部動亂,他最終決定,就利用郭默和裴湛之爭,先從大司馬前軍嘗試改制。
於是長安留台下詔,命將大司馬前軍各部輪流調至扶風、始平,乃至京兆郡內,由幕府派遣吏員,地方官協助,募兵以充實編制,並且加以訓練和「洗腦」。要等上述工作全都完成之後,這才重新編組,調歸安定。
到了那個時候,無論士兵還是中下層軍官,當都會在一定時間段內心向長安留台,心向他裴大都督了,外軍將領想要軍閥化,必然受到來自基層的強大阻力。雖然這也不能說是治本之策,卻是實驗的第一步。
之所以先從前軍下手,而非陶侃所部後軍,主要也是靠慮到後軍要同時防禦高奴的劉曜和平陽的劉粲,壓力較大,暫時不宜抽調。而安定方面,因為並不認為劉曜會從此處發起進攻,也不認為虛除權渠會有膽量撕破協議,故而才能作為改制的實驗體。
大司馬前軍,按照編制,當合「雷霆」、「武林」等共五營,總兵力在兩萬五千到三萬之間,但因為部分抽調南下募兵、整編,所以實際駐軍還不足兩萬。繼而郭默率萬餘兵馬南下,攻打苻氏氐,留守的士卒就更加寥寥可數了。
——劉均正是利用這一機會,抓住裴該的破綻,撒了彭夫護這條惡犬出來。
裴湛就任安定郡守,原本有郭默所部協助,他在地方上的權力有足夠武力支撐,可以膨脹到無限大,足以制壓全郡。但一方面,裴、郭二人的不合,使得裴湛很難順利調動郭默所部,對郡內舊勢力進行一次全面清洗;另方面,裴湛還是傳統士大夫的思路,要依靠地方大族來統馭百姓,由此以梁姓、胡姓為守的各家大族,就得以利用彭夫護北遁的機會,如同群犬撲食一般,紛紛湧向了彭盧的屍骸。
被拆散後的彭盧各部,表面上歸官府直轄,實際上被迫臣從於各大家族,在繳納國家賦稅的同時,還必須向其背後的家族進獻貢物,受到雙重壓榨。裴湛本人把精力全都花費到了境內晉人的民生,以及農業領域上,對於各世家爭奪戎部的舉動,在大面上不聞不問——他以為只要平衡各家勢力,不使一家獨大,就不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但由此而使得晉戎之間的關係進一步撕裂,無論新上台的戎部酋大,還是普通牧人,對於官府和受官府支持的安定各家,惡感與日俱增,往往心念彭夫護。而彭夫護雖然北遁,卻也沒有徹底割斷他與舊部之間的聯繫,在劉均的謀劃下,先後派遣了不少親信潛入安定,在各戎部中煽動不滿情緒。
因而此番彭夫護自東方而來,繞過了虛除的牧區,直插彭盧故地,當即便有不少戎部起而應和,勢力瞬間膨脹。原本以他兩千殘部,是根本搖撼不了縣城的,無須郭默回師,只要裴湛命後軍留守兵馬和郡兵進剿,就很難堅持一個月而不被驅逐。誰想這一支火炬投入乾草之中,瞬間便即引燃了燎原大火,戎人十數部一時俱反,聚兵不下萬眾,團團圍住了都盧城。
都盧縣長本是胡氏子弟,主掌一縣純出家族內部各方勢力博弈的結果,本人能力並不出眾。初聞彭盧舊部作亂,他尚且不以為意,親將縣卒和家兵四百前往鎮壓,結果不但被殺得丟盔卸甲,還從對方口中聽聞彭夫護即將揮師殺來的消息。胡縣長大恐,竟然連縣城都不敢回,直接棄官逃歸老家去了。
都盧與其東面的烏氏、臨涇等縣不同,縣內並無晉人大族,城中市民數量也很少,縣長既逃,舉城皆驚,幾乎就要在彭夫護還沒抵達之前,便被作亂的戎部一鼓而下了。好在郡功曹魯憑正好奉命行縣,來到都盧,當即下令關閉城門,阻止外逃,招募青壯,上城固守。亂戎皆不擅長攻城,即便面對小小的都盧,也皆束手無策。但隨即,彭夫護率兵抵達了……
彭夫護當年還占據安定半郡的時候,就將自己的大本營設置在都盧城內,對於城防工事的了解是很透徹的——晉人雖收都盧,但也只是對殘破處加以修繕而已,並未大肆改築——完全有信心攻下只有數千軍民守備的縣城。
於是他進抵城下後,一方面整編作亂的各戎部,同時射箭書入城,勸說魯憑投降——魯憑對此理都不理。彭夫護乃分一半兵馬南下,控扼六盤山口,以阻止郭默回軍,旋即就正式發動了對都盧城的迅猛攻勢。
在他原本的設想中,應該用不了五天,便可攻陷都盧,誰想在魯憑指揮軍民的頑強守護下,竟然花了七天時間,城尚未破。彭夫護不禁焦躁起來。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都盧城下耽擱太長時間,一旦被郭默得訊,衝破六盤山北上,以自己手下這些烏合之眾,是根本抵禦不住的。或者裴湛自臨涇發兵來攻,雖然數量未必很多,主要是郡兵,質量同樣難以保證,但也足夠把自己限制在六盤山東麓到都盧之間的狹窄地區,難以轉身。作為慣常遊牧的戎人,倘若放棄了流動之長,而被迫與晉人正面陣地戰,仍有可能落於下風啊。
因此彭夫護再射箭書入城,曉以利害,說明你方城牆已多處殘破,守城的青壯亦死傷慘重,最多再有三天,我一定能夠攻克都盧!本以上天好生之德,且都盧城內百姓原本也多是我的屬民,實不願多所殺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