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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說了,就算裴侍中是仁人,自己又見不著他,管理自己的那些徐州兵、吏,可是個個目露凶光,可怕得很哪!
游遐籌謀對策,連續幾天都沒能睡好覺,天幸今天有位從事過來,安撫人心,並且要募兵、召工,於是游遐便即湊近前去——他力氣雖小,膽子卻是大的,否則當日也不敢硬頂一郡之守的梁肅了——開口自薦,說我是讀書人,你把我放在軍中,或者屯營中都無用,但我能夠寫寫算算,希望能盡此所長,勉強養活自己。
殷嶠本人出身不高,也就比郭默強點兒有限,但他飽讀詩書,所以對讀書人也天然抱有好感——都是同類嘛——再加上聽說這位還舉過孝廉,自然不敢怠慢,當即就說了:「既是儒生,如何沒在蓬蒿之中?汝可隨我來,若果有所長,並非虛語,自當將汝薦於裴公。」他知道裴該幕中正缺人呢,普通吏員一個都得當倆使,對於他這種有點兒能力的,肩上的膽子比尋常州郡重了三倍還不止,同樣亟欲尋人分擔。
於是便領著游遐返回縣署,與之相談,不禁大喜,趕緊連夜跑去拜見裴該——因為裴侍中向來睡得晚,殷嶠雖然入幕時日不久,也已經很清楚了——說有這麼這麼一個人,我測試了一下,經史嫻熟、文辭優雅、書法精良,而且他還是本地名門出身,少小遊學,對於地理、人情也有豐富的見識,才堪大用。
裴該一開始並沒怎麼在意——經史嫻熟、文辭優雅、書法精良又如何?我幕中雖然缺人,但這種刀筆小吏從來就不難找啊——等聽說對於周邊地理比較熟悉,他才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體,想一想,追問道:「卿言此人,姓甚名誰?」
殷嶠重複了一遍:「姓游名遐,字子遠。」
裴該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大荔奴,原來在此!」
第十七章 你不該來
裴該「哈哈」大笑,拍著大腿說:「這大荔奴,原來在此!」
殷嶠見狀、聞言,不禁皺眉,心說裴該清華貴族,一直都以謙謙君子的形象示人,怎麼這會兒突然間說起粗口來了?「大荔奴」,是指游遐麼?「明公,此非待士之道也。」
裴該擺擺手,意思我並無辱人之意,只是……這事兒還真不好解釋,只得含糊過去,即命殷嶠:「可即喚遊子遠來見。」
歷史上有些人「以字行」,也就是說其字為人所熟知,名反倒逐漸被淡忘了。好比說屈原,原為字,本名應該叫做屈平;項羽,羽是字,本名應該叫做項籍——不過那些是姓氏尚未正式分流,名字之用也還並不嚴謹的古代,暫且不論。後世比較有名的,唐詩人孟浩然,其實本名叫做孟浩;明畫家文徵明,其實本名叫做文璧。
還有漢末三國時代,諸葛亮的岳父叫黃承彥,曹操曾殺其父友人呂伯奢,這二位都不是平民百姓,按照當時習俗,慣取單名,故此「承彥」、「伯奢」很可能是以字行,本名則失傳了。
殷嶠推薦的這個人,也是類似情況,名為游遐,裴該還琢磨呢,這是誰啊?史傳有提麼?貌似沒啥印象。但是一提其字「子遠」,又正好是大荔人,裴該當即醒悟過來——原來是他!
遊子遠這個名字,他倒確實是有印象的。
史書上,此公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露面就已經是前趙的光祿大夫,三品高官了。因為長水校尉尹車謀反,巴酋徐庫彭受到牽連,劉曜就把徐庫彭等五十餘人逮起來,準備處死,遊子遠叩頭苦諫,劉曜不但不聽,還把他一起給逮捕下獄嘍。結果不出遊子遠所料,徐庫彭等人被殺後,關中氐、羌,一時盡叛。
旋即遊子遠又從獄中上書,劉曜更怒了,斥罵道:「大荔奴不憂命在須臾,猶敢如此,嫌死晚耶?」下令將其即時處決。
——所以裴該想明白了遊子遠是何人,才會脫口而出:「這大荔奴……」
不過看起來遊子遠在朝中人緣不錯,重臣劉雅、朱紀、呼延晏等人竟然全都出面為他關說,甚至威脅劉曜,說你要白天殺了遊子遠,我們仨晚上就自殺!劉曜這才假模假式轉怒為喜,赦免了遊子遠。
不過倘若僅僅如此,則遊子遠不過一名前趙的諫臣而已,跟胡漢的陳元達有得一比罷了,後面的情節發展,那才叫峰迴路轉,令人始料不及甚至於目眩神搖哪。遊子遠覲見劉曜,勸他不必親自率兵征伐氐、羌叛逆,而要加以寬赦,嘗試懷柔之。當然啦,普通民眾一聽有了活路,可能會偃旗息鼓,某些大貴族既然掀起了反旗,是不大肯善罷甘休的,遊子遠就說:「願假臣弱兵五千,以為陛下梟之。」
隨即他一名文官就真的領兵出征了,在抵達雍城的時候,就已招降了叛眾十餘萬,然後進討不肯降服的巴酋歸善王句渠知,獲得全勝。轉過頭來,復攻上郡,以堅壁疲敵之計,大破賊酋虛除權渠,迫其歸服,就此穩定了前趙在關中的統治,被劉曜策拜為大司徒。
由此觀之,這人實在是厲害,便無沖陣之勇,也有統御之才,只可惜前趙政權沒維持多久就被石勒給滅了,而遊子遠的下場究竟如何,史闕所載,無人得知。
裴該前世讀《晉書·劉曜載記》,就覺得全篇的亮點唯有這個遊子遠而已,並且記住了他是大荔人——「大荔奴」那句詈罵實在太朗朗上口啦。不過此番進屯大荔,他卻並沒有及時想起此人來,因為遊子遠終究是前趙的官兒嘛,劉曜又已經來過了,理論上他早就應該降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