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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就不一樣了,跑到江東,除琅琊王氏外,他幾乎舉目無親,就衛氏、杜氏那小貓三兩隻,沒擠進建康中樞去,根本就不可能成為臂助嘛。但入關中就不同了,如今的長安政權,朝堂上一半是索綝等新晉之輩,但還有一半兒全是惠帝時代留下來的老臣,跟河東裴氏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裴該遂有機會加以籠絡,共同對抗索綝。
他擺事實,講道理,最終還是把祖逖給說服了。祖士稚長嘆一聲:「如此,便只能仰賴文約之謀了。」隨即狠狠地一搖頭:「浴血百戰,始復故都,誰想事竟如此!」
裴該卻不禁轉過頭去,朝向西方,心說我要來了啊,司馬鄴你得救了——但不知如今的長安,又是何等風貌,自己在戰場上打贏了,但在波譎雲詭的政爭中,能否同樣取得勝利呢?
(第四卷「回瞰黃河上」終)
第五卷 浮雲蔽頹日
第一章 雪獵
這一年的冬季,淮東地區格外寒冷,才剛進入臘月,天上就飄下了綿密細碎的雪花。尤其是淮水以南,四望平野,毫無遮蔽,東臨大海,本屬於溫帶季風性氣候,向來四季分明,但如這般大雪,卻也是十數年來都罕見的。
冬雪對於農業生產是很有好處的,積雪可以隔絕外界的冷空氣,給冬小麥一定的防護——不過淮南向以植稻為主,小麥的種植範圍很小,可暫不論。且積雪融化後,其中所含的氮素能夠增強土壤肥力,還能夠凍死很多越冬的害蟲,古人雖未知其所以然,但經過常年的經驗積累,對於冬雪之益農,還是普遍都有所了解的。
據說屯墾地的耆老就因此向郡府進獻貢品,感謝官府的仁德化被,能得上天庇佑,普降瑞雪。漢儒講「天人合一」,所以風調雨順必是統治者之功,災害發生必乃為政者無德,農民本該看天吃飯,遂被扭曲為看官府吃飯——既然如此,汝等又豈敢不敬官府,不繳賦稅,不應徵募呢?
但是對於廣陵郡守卞壼而言,這場冬雪同時也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因為大雪覆蓋了田野,遮蔽了道路,使得向中州河南輸運糧秣的隊伍行進緩慢。路走得越慢,路上吃用的就越多,里外一合算,成本竟然提高了四成還不止……
卞壼整日愁眉不展,希望裴使君兵進河南後,可以就地調集到不少糧食,不必全都依賴徐州供輸,否則的話,一旦糧運不濟,導致戰敗,他卞望之不就變成千古罪人了麼?
非止卞壼而已,暫攝下邳政事的荀崧和彭城相熊遠同樣憂愁繁忙——雖然淮北的雪反倒沒有淮南大,對於交通運輸終究也會起到一定阻礙作用,這是臨出征前誰都沒有料算到的事情。
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卻大多無此煩心事。本來冬季寒冷,窮苦百姓就是輕易不出門的,那麼降不降雪,對於生活又能產生多大影響呢?至於富貴人家,在家自有薪炭取暖,出門可著裘皮禦寒,雖然車輛在雪地上不易馳騁,騎馬卻無太大妨礙。而且對於淮南地區來說,如此大雪可是十年難得一見啊,天地間蒼茫一片,銀裝素裹,澄淨潔白,真正是良辰美景,值得仔細觀覽一番。
好比說此刻在淮陰城外,臨近淮水和泗水交界處的地方,就圍起了一道錦繡帳幔,足以遮蔽寒風。帳幔中間,積雪都已掃盡,有粗過一圍的大銅爐燃著無煙香炭,熱氣蒸騰,溫暖若春。銅爐旁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氈上不僅擺放著几案什物,還有一名少女裹著白狐裘,正在呼呼酣睡。
這少女的身量不高,在同齡人中算比較矮的,但四肢勻稱,並不顯得粗短。可以用一個並不那麼恰當的詞彙來形容,叫做「具體而微」,少女無論體態、四肢,還是相貌,都顯得極其的精緻,她側臥在毛氈上,白狐裘裹得很緊,但卻把一雙未著襪的白生生的玉足伸展在外——可見有炭爐在旁,狐裘在身,其實並不會感覺寒冷。
臨近黃昏的時候,少女終於醒來了,舒展一下四肢,伸手揉揉眼睛,四外望望,幔帳中並無第二人在——那些護衛的兵丁,自然都挺立在帳幔之外,不得傳召,誰都不敢入內。可是那幾名伺候的下人呢,全都跑哪兒去了?
正感迷茫,就聽帳幔外馬蹄聲響——因為是踏雪而歸,所以蹄聲很悶,並且直到距離很近,才始被她聽聞。少女一軲轆爬起身來,還沒籌思好自己該做些什麼,就聽幛幔外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貓兒還在睡麼?」
那少女趕緊回應:「醒啦,早醒啦。」匆忙提起雙手來摩挲一下面孔,然後跑到毛氈一側,穿上鞋,一把撩開帳幔,連蹦帶跳地朝人聲處跑了過去。
說話的騎士穿得並不多,單衣外僅僅加了件豹皮的小襖而已,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圍著貂皮暖額。她背負馬弓,腰掛箭壺,右手帶韁,左手則提著一隻帶箭的灰色野兔。
騎士身邊,僕役圍繞——原來都早就迎出來了——那少女毫不客氣地便即擠進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終于歸來了。」
「娘子」是奴僕對主母的稱呼,這名馬上騎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該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該私下但喚其名,稱為「荀灌娘」。
荀灌娘將手中提著的死兔子交給一名僕役,然後偏身下馬,大步邁入帳幔。少女緊隨其後,伺候著荀灌娘脫鞋登上毛氈,然後趕緊展開白狐裘,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騎馬汗出,要防著風受寒。」荀灌娘揮手撣落狐裘,笑笑說:「有炭火烤著,豈會受寒?倒是貓兒,汝既不活動,還該多穿些出門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