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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都安置好了之後,裴該便召石虎入帳,問他:「可識得字麼?」石虎說原本在家鄉也學過一些,後來被拘晉陽,王氏還想找個老師給他上上課,劉琨卻笑,說:「胡人何必識字?」所以啊——自己的名字是能寫的,其它的字就難說;旗幟、標牌是能認的,文章卻基本上讀不懂……
裴該說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暫時不讓你讀書,不給你講文章了……先說說你平常都喜歡些什麼吧!
石虎答道:「唯騎馬、射獵耳,別無所好。」
裴該又問:「戰陣之事,可有興趣麼?」
石虎說我既然來到伯父軍中,肯定是想要領兵打仗的。隨即斜瞥著裴該:「先生是中原人,看似柔弱,不能騎劣馬,舞刀矛,難道戰陣之事,也有能教我的麼?」
裴該笑一笑:「騎劣馬,舞刀矛,不過十人、百人敵耳,我能使汝為萬人敵。」
石虎聞言,精神不禁一振,就問要怎麼樣才能成為「萬人敵」哪?裴該肅然答道:「明大勢、知進退,料敵機先,腹有良謀,小可搏大,寡能破眾,是所謂『萬人敵』也。」來,我先給你講講古代的戰爭故事。
裴該這一說起書來,就連支雄、支屈六之類屢經戰陣的胡將都聽得如醉如痴啊,更何況石虎這種見識有限的鄉下熊孩子呢?果然沒幾句話,便徹底吸引了這小子的注意力。裴該開篇就講曹操領兵南下,欲圖一舉併吞荊、揚,結果被周瑜在赤壁一把火,燒得是丟盔卸甲,狼狽而逃。
他結合史書和演義,講得非常之細——當然太過無稽的橋段,比方說什麼「七星壇諸葛祭風」,肯定是不提的——足足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方才講完。然後他就問石虎:「汝以為,曹操因何而敗?」
第五十五章 毒士
裴該先給石虎講赤壁之戰的故事,完了命弟子分析曹操之所以失敗的緣由。石虎根本不過腦子,張嘴就說:「曹操因勝而驕,亦未能料到東南風起,故此失利也。」
裴該搖搖頭,說這只是最浮面的理由罷了。隨即教導石虎,說你再往深一層想,是因為北人不習水戰,卻強要與江東擅長舟楫的健卒交鋒,就算沒有周瑜那把火,曹操也很難覆亡敵軍,平滅孫、劉。倘若他能夠在平定荊州北部後按兵不動,花費一些時間先徹底消化了荊襄的水師,也使北軍逐漸熟悉了南方的氣候、環境,說不定就有機會啦。
然而,曹操又勢不能在荊州久居,因為他後方還並未穩固,韓遂、馬騰在關西蠢蠢欲動,若然趁機取長安而下洛陽,直指許昌,曹操非得倉惶退兵不可——基本上就是前些天張賓提起這段史事的時候,跟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裴該的判斷沒有錯,石虎這孩子雖然頑劣——終究年紀還輕,目前還說不上「暴虐」二字——但並不傻。從來大忠、大奸都得是聰明人,若是愚蠢、腦筋慢,你根本就上不了位,怎麼可能成為千古暴君呢?所以在裴該的引導下,一步步的,石虎就踩進圈套里去啦。
到得第三日上,裴該正在給石虎講王濬樓船下益州之事,石虎實在憋不住了,突然間舉手發問,說:「我觀今日之勢,我軍比之曹操當年遠遠不如,而晉人地跨荊揚,聚兵壽春,又比昔日的孫劉為強。此番東征,真能直取建鄴,據而守之麼?」
裴該搖一搖頭,直接回答他:「不能!」
石虎就迷糊啊,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伯父還要一意孤行呢?師父您既然知道此戰難以成功,為什麼不肯去勸諫伯父,收回成命呢?
裴該笑道:「曹操豈非英雄乎?然亦有赤壁之敗。其麾下猛將如雲、謀臣若雨,豈無一二能明識天下大勢者乎?然亦不能諫阻曹操兵向江東。此番東征之策,乃刁長史向主公所進言,張長史亦極言不可,主公卻不肯聽……論及親疏,我不如張長史遠矣,即諫亦無用也。」
石虎一皺眉頭,說有用沒用的你也得說啊——「我聽說忠臣便當犯顏直諫,而非私下喟嘆……」裴該搖著頭打斷他的話:「汝所言,是直臣也,非忠臣也。直臣所博者,虛名耳;忠臣所求者,事功也。若明知諫阻不從,徒惹其怒,何不退而另謀良策?」
「然則先生可想到了什麼良策嗎?」石虎話才出口,猛的濃眉一挑,說我明白了——「若論親疏,我本姓石,為一門宗親,若往勸諫,或能說動伯父,放棄東征而北還中原。先生正是為此,才對我說曹操南征,以及晉朝滅吳等事的吧?」
裴該心說這小傢伙挺敏的嘛——好在只是小聰明,就目前來看還不見大智慧,當然更重要的是,你新來乍到,無論對我還是對石勒,其實都未見得熟悉。於是略微露出些欣慰的笑容來,但隨即便伸手按住了打算立刻躥出去找石勒的石虎,對他說:「汝雖為主公至親,然年紀尚幼,又未立寸功,即往勸諫,主公亦未必聽從。主公為我,險欲取汝性命,則其信汝也,尚在我之下……張長史勸不聽,我不敢勸,便汝前往,又安有成功之望啊?」
石虎聞言「嘖」了一聲,身子往下一塌,雙手一攤:「那又當如何辦?總不能明知將逢敗績,卻一言不發,一籌莫展吧?」
裴該笑笑,說我確實是一言不發,但不見得一籌莫展。
石虎把身子往前一傾:「還請先生教我。」
……
裴該和石虎,雖然相處只有短短三天的時間,他卻已然大致摸清楚了這熊孩子的脾氣,更重要的是,通過如簧巧舌和溫柔相待,即便不能使石虎言聽計從,但相信只要稍加引導,完全可以讓他為自己所用。正是有了這份信心,他才敢利用石虎,真正開始施行自己的逃跑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