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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矩答道:「此一時,彼一時。此前裴大司馬為索、麴所逼,不肯屈膝,乃自請北守大荔,是已懷死志,人既不畏死,即軍百萬,也難遽挫其志。而今大司馬留台關中,雄霸一方,養尊處優,尚能如先前一般不畏死乎?」
李矩門第不顯,出身不高,是從縣中小吏起家的,幾十年間,他看遍了那些高門子弟在面對胡寇的時候,往往怯懦、慌亂,這才導致社稷傾頹,國家殘破,不但黃河以北俱為胡、羯所有,即便河南郡縣也多處淪陷——他實在是對豪門世家鼓不起太足的信心來。
誠然,既然祖公對裴大司馬每多褒揚,而且當初兩軍還在河南並肩奮戰過,李矩承認裴該與其他紈絝不同。但問題時移事易,人更是會隨著身份的轉變而改變的呀,誰知道裴該登上青雲之後,會不會暴露出世家子弟慣常的弱點來呢?你瞧,他一留台關中,便即大命官吏,搞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新政,甚至於還浪費寶貴的時間和物力,去編什麼《姓氏志》,到處散發……換了是我,或者祖公那種出身較低的官吏,誰會沒事兒搞這些面子工程啊!
「抑且曩昔之時,祖公與我等在洛陽,修固河防,即便裴大司馬挫敗於大荔,也可經渭汭而退至河南。而今若彼方與胡激鬥,我卻大兵以臨河內,雙方俱不能相援,誠恐關中士卒之守心,將因此而慌亂……」
說白了,你別把劉粲和石勒當成一家,他們其實是兩股勢力,可以各自投入一場大決戰之中,而不會相互干擾。然而咱們跟裴大司馬是一家啊,一國同時進行兩場大決戰,勢必會相互牽制,一方受挫,另一方也難保安——光在士兵的心理上,就必然會受到影響!
魏該沉吟少頃,就說:「如此,我可固守溫縣、河陽,遣使暫止祖公派發援軍……」
李矩點頭道:「我正有此意,是以才與卿備悉解說,免卿求戰心切。我等乃可共署,剖析戰局,暫止祖公……」
說到這裡,卻又略略一蹙雙眉:「然而,祖公太過信賴裴大司馬了,此前便言,關中軍破劉粲必也。則若祖公不納我等忠言,又如何處啊?」
魏該輕輕一笑,說:「李將軍未免思慮過多。祖公識見,本非我等可比,即使申令有所訛誤,我等亦當凜遵。最不濟退還河南,再守洛陽——倘若昔時執政者非東海王、王夷甫,而是祖公,且將兵者有我等在,洛陽又豈能失陷哪?今日之勢,較之曩昔大好,君又何必猶疑過甚呢?」
想當年司馬越和王衍直接拉著主力部隊跑項縣去了,洛陽城守備很空虛,加上石勒、王彌等軍還在河南地區逡巡,待到苦縣摧破王師,四面合圍,首都當然守不住,天子亦因此而蒙塵……現在河南、兗、豫,說不上有多穩固,起碼沒有大股胡軍在吧?咱們有那麼大的縱深,大不了再打一次洛陽防守戰,我就不信守他不住!
李矩聞得此言,這才暫舒愁眉,說:「卿言是也,我等但獻忠悃、盡人事,天命如何,自非所可逆睹。」一扯魏該的袖子,說走,咱們下城給祖公寫信去。
……
祖逖在洛陽,接到李矩、魏該的書信之時,關中也有消息傳來,說裴該已然破圍,離開了郃陽,正在率兵南下,去救援遭到胡軍威脅的大荔和蒲津。
祖逖就此笑道:「胡寇大發軍,糧秣必定不足,實利速戰,而劉粲反逡巡於郃陽,復欲掩襲大荔,舉止失措,焉能不敗啊?且彼既謀蒲津,則心生退意可知也。」
他對裴該的信心自然比李矩等人要充足得多,雖然也不是完全放心,毫無掛慮。在祖逖想來,裴該徐州軍的戰鬥力我是見過的,雖然各營將校能力多有所不足,用兵技巧尚嫌稚嫩,好在還有陶侃和郭默坐鎮呢,而若僅論戰兵的素質和組織力,或許我昔日的兗州兵都尚有不及。這樣的軍隊,直面胡軍,必能以一敵二,況且還是內線作戰,有堅城可為依憑,大敗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當然啦,從來戰無必勝之勢,具體運作起來,會出什麼妖蛾子,那是誰都預想不到的——希望關中不要因為擴軍過速,導致戰鬥力下降太多。但在祖逖的分析中,裴該即便戰敗,主力應該不至於遭受太大損失,尤其他收復了秦州,有大群的氐、羌雜胡可以僱傭,只要不生怯意,也別因敗失措,則退守長安,當不為難。
而劉粲即便占據了渭水以北的土地,按照裴該此前信中所言規劃,堅壁清野,胡軍主力也不可能長時間滯留在河西,進而猛攻長安城——再加上我還派了郭誦去騷擾河東呢。就整體戰略態勢而言,不至於會因此產生連鎖反應,導致河南也徹底崩盤。
因而在看了李矩、魏該二人的書信後,祖逖就笑:「李世回思慮未免過多……」
他對朝中公卿和麾下將領的解釋是:「倘若關中戰勝,我固當大發軍以向河內,則胡虛疲,更破羯眾,天下大勢,可半底定。到時驅胡於平陽,逐羯於河北,使彼等難以東西呼應,朝廷可徐徐侵削之,逐一殄滅。
「而若天意不從人願,關中戰敗,則胡勢必熾,我亦當急攻河內,以牽制胡、羯,使不能急臨黃河!河內之戰,籌劃已久,不可不行,且恐胡、羯大發軍來,我須親專戎行。」
荀組時已進位太傅,就問祖逖:「驃騎若將大軍出,則洛陽空虛,恐再有不忍言之事……」想當年東海王司馬越不就是領著大軍離京,才導致洛陽失陷的嗎?祖士稚你可不要重蹈覆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