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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微微點頭,心說果然《晉書》不可信,十三歲弱女請兵救父云云,全是扯淡。隨即又問:「荀氏為潁川高門,家族必然是繁盛的,不知尊叔父有多少子嗣?」
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話題來,只好揪著荀家的情況問——因為第五家族是什麼狀況,他完全兩眼一抹黑啊,除了第五猗外,想不出此世還有第二個姓第五的,實在是沒有寒暄的由頭。至於杜曾、王貢等人,他倒是也挺有興趣,問題是不理第五猗,轉問荀崧猶有可說,那倆貨地位太低,又還沒有開過口,就不便隔過第五猗去跟他們搭話。
他也注意到了,第五猗和杜曾,以及杜曾和王貢之間,常有眼神交流,貌似是第五猗催促杜曾,而杜曾暗詢王貢——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一邊和荀崧寒暄,一邊喝酒,時候不大,便有僕役上來添菜。這年月人們習慣於席地而座,採取分餐制,每人面前都放一張矮小的食案,大概兩尺來長、一尺多寬,實話說擺不下太多的碗碟。一般士人吃飯,四菜一湯就差不多了,案上正好擺滿,這公卿之家,又是設宴款待貴客,就不可能如此寒酸啦,而必須要不時地撤去舊碟,布上新盤。
這回端上來的是大盤的炙烤,尚不清楚是什麼肉,但是烤得焦黃,油汪汪的,還抹著飴糖等各式調料,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但是很奇怪,端到裴該案上來的肉炙,竟然是木籤尖端朝著客人,這就很不合規矩啊。裴該不禁抬起眼來,略略一瞥那送餐的僕役,心說是荀家的還是第五門下奴僕,這素質可實在太低了一點兒哪。
這一抬眼望去,他卻不禁微微一愕。就見那名僕役並不低頭,反而很不禮貌地與自己正面相對,一張瓜子臉,長眉杏眼,懸鼻檀口,雖然面相略顯稚嫩,頂多也就十六七歲,裴該仍然一眼就可以瞧得出來:這不是個男人,而是女子!
命侍女送菜很正常,但既然是女子,為何又身穿男僕的衣衫哪?
這年月的人們見識有限,尤其那些只知道閉門造車的書呆子,一輩子恐怕都沒見過幾個女人,所以女扮男裝還能蒙人的故事,後世聽來很可笑,在這時代卻未必不會發生。但裴該終究是來自於兩千年後的靈魂,見多識廣,是男是女,不管怎麼化妝,就很少有他區分不出來的。
當然啦,他也曾經見過男人女相,或者女人男相的,必須得仔細觀察,才能得出比較準確的結論來。但問題眼前這人的相貌,性別特徵非常明顯,雖說還沒有徹底發育完全,但即便再小兩三歲,裴該也是能夠一眼辨識出性別來的。
正感詫異,卻見那女子向他擠了擠眼睛,隨即把清亮的眸子朝大門方向一瞥。裴該不禁好奇心大起,便即等那女子布好菜,離去之後,他又喝了兩口酒,然後朝第五猗告罪,說:「欲起更衣。」
「更衣」是委婉的說法,就如同後世說「我去洗個手」,「我去補個妝」一般,真實含義是:你廁所跟哪兒啊?第五猗當即指定一名僕役:「汝且引領裴公去罷。」
這年月廁所都在室外別建,室內是沒有洗手間的,因而裴該便以如廁為藉口出了正堂。左右望望,不見那女子的蹤影,只得跟隨那名僕役往東溷去,趁便真的放了放水。可是等他從廁所里出來的時候,卻見那名僕役倒伏在地,人事不知,旁邊站著一人,正是那名男裝麗人——裴該也不得不承認,這姑娘長得還挺水靈的,就不知道換回女裝,又是什麼模樣?
那女子很男子氣地朝裴該一抱拳,聲音清脆,但語速很快:「裴公,今日並非好宴,第五公受王貢唆使,欲於宴間擒下裴公,奪公的兵馬、糧秣。」
裴該聞言自然吃驚,但他終究經的事兒多了,只是微微一蹙雙眉而已,並沒有顯出太過震撼和害怕來,只是問:「汝是何人,如何得知?」
「小人奉荀公之命,特來搭救裴公。」
「如何搭救?」
那女子使個眼色,意思你跟我來吧。裴該也不及多想,就跟著她在院中東拐西繞,躲過巡邏的兵丁和穿梭的僕役,不多時便來至院牆之旁。就見那女子把頭一低,裴該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我靠這不是狗洞嗎?!
當即苦笑著搖一搖頭:「我為朝廷大臣,豈可自狗竇而出?」
那女子勸道:「性命要緊,何惜榮辱?且我不言,誰人知之?」
裴該心說真要是生死關頭,說不得,狗洞也只好鑽上一鑽了,但問題是——左右望望,這院牆也不算很高嘛。於是退後兩步,然後猛然間加速,一個縱躍,雙手便即巴住了牆頭。
手是巴住了,問題腿上不去——主要問題是他此刻穿著公服,上衣下裳,兩條腿就不容易撇得太開。心中不禁惱恨,所謂「華夏衣冠」,看著挺飄逸,卻實在不便於活動啊,這若是上下一體,兩側還開衩的胡服,爬牆就要容易得多啦。
忽然覺得身下一股大力傳來,低頭一瞧,原來是那女子以肩膀相承,裴該借勢一努力,終於上了牆頭,隨即躍至院外。然後那女子也從狗洞裡鑽出來了,伸手朝不遠處一指:「那裡已備好了馬匹,裴公可急從西門出城去——西門之守乃荀氏舊將,必不盤查。」
第三十一章 因忿興師
裴該跨上那名女子準備好的馬匹,風馳電掣一般就衝出了宛城。
臨行前也曾經詢問那女子的姓名——他心裡挺奇怪,荀崧若是真想救自己,派誰來不成啊,為什麼要派一名尚未成年的少女,而且還要著男裝扮成僕役呢?但那女子卻只拱一拱手:「賤名無關緊要,裴公請速走為是。」說完話轉過身,竟然又從狗洞裡鑽回郡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