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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孔萇的話和石勒的決斷之間,很明顯欠缺了一個環節,換言之,前者是後者的原因之一,但並非充要條件。石勒也不是天然就敵視晉官的——姓司馬的則另說——他後來主動招攬或接受投降的晉官多了去了;並且也不怕對方不肯為己所用——王衍以下,一個個都慫成那樣了,還有拒絕延攬的膽子嗎?甚至於王衍本人,那已經明確表態願意降順了呀。

    關鍵是王衍這廝的態度過於噁心,相信他哪怕不似裴該一般鐵骨錚錚,只要態度還算不卑不亢,石勒都肯撿起來做一副千金馬骨。而且王衍還勸石勒稱帝……這話你可以私底下說,不能在大庭廣眾之間明宣於口啊,終究石勒那會兒還並沒有獨立的實力哪——本冀以此自免,結果反倒惹來殺身之禍。

    所以說石勒在接納張賓,且組建了「君子營」之後,深感中國士人用得挺順手,他本人確實是有延攬晉官的意願的。但你一個兩個往他面前領還則罷了,一下子塞過來數百上千,多則不為貴,他反倒不怎麼想要啦——好比一粒珍珠,看著實在璀璨,實足為寶,這要是直接提拉過來一大筐,人肯定會琢磨了,其實都是假貨吧……

    石勒之所以看重裴該,也正是因為裴文約鶴立雞群,表現得與他人迥然不同——而且獨此一份。真要是泰半晉官全都是錚錚鐵骨的好漢子,起碼裴該就不顯了,石勒也會認為此乃常態——不怕死、不肯降,光這點兒特性還不值得他禮賢下士。  

    想通了這點以後,裴該就一直在提醒自己,千萬不要以為石勒是真看中了你身上的閃光點,千萬不要以為他就是吃硬不吃軟的性子,否則必罹殺身之禍。

    想當年劉備得了諸葛亮,二人「情好日密」,導致老部下關羽、張飛都瞧不慣了,劉備卻說:「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復言。」為了諸葛亮不惜駁關、張的面子。可是石勒得到了裴該呢?張賓、徐光等人一說裴文約年輕識淺,又是初來乍到,不能一步登天做「君子營」副督,石勒當即就收回了成命。由此可見,裴該雖入胡營,其實還沒過試用期哪,並不能使石勒拿他如同張賓一般,或起碼是當作張賓之亞匹來對待。

    那麼,就必須把自己的位置擺正嘍。裴該考慮到,倘若自己仍然跟約三事之前那般不給石勒好臉色瞧——即便是忠心直諫——或者表現得太過無用,估計過不了試用期,石勒直接就把他拋諸腦後了。但這並不是說自己可以辭職離開胡營,而是必遭群僚踐踏,然後被迫背鍋,最終身首異處……

    太低調不行,太高調也不成,因為「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徐光、程遐等人的目光全都會落到自己頭上,即便再得石勒的信用,取得了相當大的活動自由,架不住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哪,你想落跑,哪兒那麼容易啊!

    所以他首先表現得對名位毫無興趣,不去主動跟徐光、程遐他們爭,其次又在與張賓的數次交談中,不時口出驚人之語,相信張賓轉過臉來一定會轉述給石勒聽——起碼說明自己還是有用的。我只要踏踏實實過了試用期,你把我當個有一定潛力的普通員工看待,那我就能夠找到機會啦,不求顛覆公司,但求全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是在高空走鋼絲,錯一步可能就會粉身碎骨,但走著走著,卻不知怎麼的,竟然逐漸喜歡上了這種危險的運動,於是忍不住還要翻兩個跟頭,玩一玩花。比方說,他就經常話里話外,不顯山不露水的,向張賓揭示出石勒集團中將吏之間的矛盾——當然一定程度上也是張賓先提起的話茬兒——並且嘗試把裂口撕大,因為只有敵人足夠混亂,自己才有亂中取事的機會。

    好比說苟晞,裴該本來對這傢伙就沒啥好感,因為此人號稱「屠伯」,殺戮甚重,真不在那些胡將胡帥之下,再加上初見面時苟晞就話裡帶刺,裴該自然冷面相對。後來發現這步無心之棋倒是下對了,因為很明顯的張賓與苟晞不和——至於真是理念不合,還是因為「積薪」,那裴該就不管啦——所以他才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苟晞的日子長不了,張孟孫你別擔心。

    苟晞最終是什麼下場,實話說裴該記不清了,但他知道終張賓一世,在石勒面前可始終是寵遇不衰的啊,那麼兩者相鬥,肯定是張賓笑到了最後,那還用問嗎?

    群僚之間,他最忌憚張賓,初見時便覺得此人雙目如電,仿佛要剜出自己五臟六腑來似的。所以和張賓敵對是很不明智的,不如嘗試著與之並道而行,或許基於「燈下黑」的原理,張孟孫可以忽視自己的某些特異舉動,從而逐漸放下警惕心來吧。  

    等聽說石勒果然交付給自己文教工作,裴該不禁暗中狂喜:「汝等終於落我彀中矣!」因為這首先說明自己已然通過試用期,成為了正式員工;其次說明張賓在石勒面前,大抵是說過自己好話的——因為想搞文教這事兒,自己也就跟他提起過;第三,負責這麼一個清水衙門,也可以一定程度上消減來自於苟晞、徐光等人的敵視,或者起碼讓他們從自己身上移開警惕的目光。

    當然啦,其用意還有第四……他一直憋著這招,憋得很辛苦,極想向旁人傾吐,只可惜,即便對裴氏也不能明言,而若曲折道來,裴氏又未必聽得懂……

    話說裴該初入蒙城的那幾天裡,石勒麾下將吏陸續來拜。當然啦,眾人的用心不盡相同,某些只是聽了支屈六的煽惑,說裴郎是有大才的,必得重用;某些只是普通的多一個熟人多一條道路;某些起意逢迎;某些是來探察虛實。裴該應對不同人的態度也各有差異,基本上對武將,尤其是胡將,保持一定距離,話不多說;對文吏則依其品位以定言辭,態度多少有些倨傲,但也不至於直接把人給羞走。只有支屈六直接帶上門來那些,他才稍稍假以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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