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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此等規模的樓船一條可以裝載多少人,裴該心裡並沒有數,但他是見過與眼前艨艟差不多大的海船的——就由徐州本土所造——知道包括水手在內,往多了塞,足可以擠進四五百人去。以此來揣測樓船,怕不是一條能載千人?那麼算起來,這回跟著東海王司馬裒乘船北渡的,總得在一萬以上了——豈有此理!
裴氏上封信里寫得很清楚明白,司馬裒此番北渡,只負督戰之責,本身不帶多少兵馬——江東此際根本就拿不出上萬的可戰之兵來扔到中原去——兩三千的頂天了,主要是為了護衛統帥安全,不會真上戰場。所以你就這麼點兒人過來,有必要乘坐那麼大、那麼多的船隻麼?
裴該一語點醒夢中人,裴嶷當即反應過來,不禁笑道:「文約既已落子,江左又豈敢不應?」正因為你帶著五千兵馬在江北耀武揚威了一番,所以對方才派出那麼多戰船來,同樣想起到壯聲勢、嚇敵膽的作用,希望你不要小覷了江東。裴該一撇嘴:「戰艦若能登岸,我或有所畏懼,此去中原,水道不通,怕他何來!」
等了不多會兒,便見船隻陸續靠岸,中央的樓船上首先下來一列兵馬,左右排開,然後就輪到司馬裒了。裴該上前見禮,只見這位少年東海王身量頗高,年紀雖然才剛十六歲,唇邊已有短髭;小伙兒相當的漂亮,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五官輪廓分明——果然是有鮮卑白種的血統啊。此外,司馬裒身後還跟著兩名官員,經過介紹,乃是新任征北都督長史陸曄和司馬戴淵。
對於這二位,裴該自然早有耳聞。陸曄字士光,本是南人,乃東吳丞相陸遜侄孫,曾為司馬睿祭酒,參加過討伐華秩的戰鬥,升任散騎常侍。此人名望挺高,但尚未見有什麼突出的才績,只是嚴明方正之態,或與卞望之有得一比。
戴淵戴若思則是北人,本籍就在廣陵郡,生性豪俠,仗義疏財——換言之,就象是《水滸傳》里的「托塔天王」晁蓋似的,關上門是土地主、良善鄉紳,打開門就隨時都能操刀做了強盜。而且戴淵確實當過強盜,親自領著部曲在江、淮之間打劫商賈,後來被返鄉的陸機撞見,一番規勸,他才幡然改悔,從此專心讀書,被舉為孝廉,開始邁上仕途。
戴淵本為司馬睿的右司馬,前不久加號前將軍,準備派他去增援周訪,征討杜弢,可是還沒成行,杜弢就敗了,於是旋被轉入東海王幕,做征北司馬。
司馬裒一黃口孺子,他懂得什麼?此來江北,不過充當一桿大旗和搶奪勝利果實的藉口罷了,裴該知道,自己今後真正要打交道,甚至於鉤心斗角的,就得是這一文一武,陸、戴二人了。陸曄究竟幾斤幾兩,他並不清楚,至於戴淵,根據後事倒推,可能是個志大才疏、名不副實之輩——
《晉書》記載,後來王敦謀叛,戴淵率軍抵禦,大敗虧輸,只好與公卿百官一起到石頭城去迎候王敦。王敦見了面就問他:「前日之戰有餘力乎?」戴淵回答說:「豈敢有餘,但力不足耳。」王敦又問:「吾此舉動,天下以為如何?」戴淵含糊其辭地說:「見形者謂之逆,體誠者謂之忠。」無恥官僚嘴臉暴露無遺。
與陸、戴二人見過面後,船上又再下來一乘廂車,那自然是東海王太妃裴氏所乘了。跟在車旁的侍女裴該是認得的,正是曾在胡營共患過難的那個芸兒——裴氏原有把芸兒指給裴該做妾之意,可惜神女有心,襄王無意,所以前不久,才剛把芸兒嫁給了管家裴仁之子。裴氏並沒有下車,只是命芸兒召喚裴該、裴嶷過去敘話——親眷見面,合乎情理,別人麼,就沒有當面拜見王太妃的資格了,只能朝著廂車作揖。
其實裴氏此前並沒有見過裴嶷,僅僅知道自己有這麼一位從兄而已,所以隔著廂門隨便寒暄幾句,裴嶷也就告退了。然後論到裴該,裴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果然車廂拉開,露出那張熟悉的清秀面龐來,但卻分明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裴氏滿臉的怒容。
裴該鞠躬如也,口稱:「姑母在上,侄兒在此賠罪了。」
裴氏哼了一聲:「汝向來膽大心大,肆意妄為,不將我放在眼中,竟然也知罪麼?!」
裴該忙道:「總是侄兒無理,然實不敢與姑母起齟齬……」
「齟齬」二字一出口,裴氏想起胡營前事,不禁慨然長嘆,怒色稍霽。隨即注目裴該,緩緩地說:「文約,多日不見,清減了……」
她這話大概只是心裡作用,裴該本人可沒覺得自己瘦了。固然這幾年在徐州種地,事務繁忙,免不了經常熬夜,但他本來就不習慣早睡早起啊,不至於因此有多妨礙到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再說了,壓力雖大,難道還大得過在胡營中麼?那時候說掉幾斤肉很正常,如今在淮陰終究吃得好、穿得好,還每天鍛鍊,怎麼可能掉秤?不長膘就算謝天謝地啦。
因此面對裴氏憐惜的慨嘆,裴該當即表示:「侄兒舊志不改,欲掃清胡氛,底定中夏,復為姑母報受擄之仇,豈敢不夙夜勞心?近日常騎馬彎弓,肉或減了,卻也結實了,姑母勿憂。」
裴氏又隨便問了幾句裴該的起居,終究是在江邊,旁邊兒還那麼多人杵著等他們呢,不便過多言辭,於是轉入正題:「那荀氏女究竟是如何天仙之貌,使文約必要毀約另聘?」裴該回答說:「荀氏女不過中人之姿,較之姑母,有若天壤之別。然而才德兼備,實為良配,故此侄兒一時操切,與其父議定了聘娶之事。未及先報姑母,實為大不孝,然而……當此亂世,欲重光社稷、復興家門,必得一賢內助,侄兒實不願舍,還望姑母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