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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考慮到,自己若是逃往江東,難免要和那些官宦、文士打交道,恐怕寫詩作賦是逃不過去的;你不需要有多高的才華,但若一首都拿不出來,必會遭人恥笑,就怕影響到自己的聲譽,更影響到自己的計劃。可是沒想到真去了江東,就才呆了短短几個月,沒得著任何抄襲的機會……
莫名其妙的,這機會突然間主動送上門來。裴該原本不打算再抄什麼詩文了,可是琢磨著,即便不在江東,也還是必須得跟士人們打交道啊,抄襲的需要雖然降低了,也未必全然歸零。既然如此,那我就來一首,讓你們崇拜崇拜吧。
當下略一沉吟,便即吟誦道:「月生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里度關山,蒼茫非一狀。晉兵收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按劍起北望!」
這是抄的初唐詩人崔融的作品,不過裴該給改了幾個字。一是詩中原本為「漢兵開郡國」,但目前匈奴人建國號為漢,再說「漢兵」,很容易造成歧義,所以給改成了「晉兵」;而且「開郡國」是開疆拓土之意,不合如今的局勢,因而改成「收郡國」。
二是結句本為「征人起南望」,抒發中國士卒的思鄉之情,裴該給改成了「按劍起北望」,一掃哀惋之意,而蘊含了渴望驅逐胡虜、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
要知道初唐的詩風直接繼承魏晉,除了部分詞語含義和文字聲調不同外,大致上沒什麼區別。唐詩是從普及了格律體之後方始一變,繼而攀上古代詩歌的最高峰的,格律詩就離得魏晉風骨比較遠了;但就理論上而言,這年月的士人也並非全然不能接受,說不定還會讚嘆:中間四句竟然兩兩對仗,有賦之風,巧妙哉!
再往後就不成了,宋詞多俚俗語,而且長短句相雜,甚至於平仄韻同葉,就算比這年月的民歌都差出十萬八千里去,抄沒法抄,改不好改,什麼「但願人長久」、「驚起一攤鷗鷺」,都只能夠爛在肚子裡。
崔融是唐中宗時期的文章魁首,然單論其詩作,在唐代可能得排出一百名外去。他這首作品結構簡單、用詞通俗,雖非上品,裴該前世卻很容易便記下來了,就此端出來饗客。座中多為老粗,即便張敞、周閎等人,也從來未聞其文名,想來不至於太過掉價吧。
果然一詩吟罷,當場激起喝彩聲一片,只有甄隨仍然悶著頭喝酒,估計完全有聽沒有懂。祖逖也慨嘆道:「我等日日北望,企盼胡塵靜息,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啊……」裴該趕緊端起酒杯來安慰和鼓勵他:「祖君,世上無難事,只要我等夙志不改,堅持不懈,總有驅胡復都的一日!」
這一場酒宴喝到很晚,裴該也有了幾分酒意,祖逖扯著他說:「文約,契闊已久,今晚還當如在建康時一般,與君同榻而眠。」裴該說好啊好啊——「待與祖君聯床……不對,不是床,總之我有滿腔衷曲,要與祖君夜話、傾吐。」
眾人各自散去,甄隨他們也必須出城歸營,裴、祖二人則把臂步入內室。祖逖還把夫人柳氏和新納的妾——也就是祖道重他娘——也都給叫出來了,命與裴該相見。裴該心說:「這就快要托妻獻子了吧……理論上祖士稚你還有好幾年可活,可千萬要挺住啊!」
隨即命僕役倒熱水進來,二人先淨面,再洗腳。裴該才剛把雙腳泡入熱水當中,忽聽門外喧嚷聲起。祖逖一皺眉頭,尚未及詢問,便即傳來了祖渙的聲音:「阿爹,裴使君,甄營督與張將軍不知何故廝打了起來,都要說尋自家明公分辯曲直……」
第二十八章 屠兒
甄隨還沒出城,才剛離開衙署不久,就跟原本占據譙城的塢堡主張平廝打起來了,消息報入後堂寢室,裴該就不禁一愣,他心說我剛才見那倆傢伙不是貌似相談得很投契,胳膊摟著肩膀,就跟對連體嬰一般踉蹌著走出去的嗎,怎麼那麼快就翻臉了?隨即雙眉一豎:「那蠻子,果然吃多了酒,便要生事!」說著話,也來不及擦腳,濕漉漉地就從銅盆里跳出來,欲待前去呵斥。
祖逖笑一笑,遞上手巾:「文約不必心急,且拭淨了雙足,穿上鞋襪再說——雖是仲夏,地上卻涼,休要感染了風寒。想彼等必是因酒生忿,不必嚴責,隨便呵斥幾句便是了。」
等二人重新整理衣冠,回到前院,就見圍攏著一大群人,就中甄隨和張平兩人面上都有烏青,卻仍然不依不饒地互相掰著膀子呢——不過很明顯,甄隨是占了上風了,張平貌似差一點兒就要被他按倒在地。
裴該怒斥一聲:「還不鬆開——汝這蠻子,因何酒醉使性,與張將軍廝打?」
甄隨「哼」的一聲,這才鬆開張平。他還沒有開口,張平先朝上拱手,說道:「本是末將一時出言不慎,得罪了裴使君,然已然向甄督致歉,他卻不依不饒,先動手打的末將……」
祖逖一皺眉頭:「汝如何得罪了裴使君?」
張平面露尷尬之色,囁嚅著不敢回答,甄隨梗著脖子叫道:「本來說得好好的,我見彼等都很敬仰都督,還連番勸酒,就問張平,說汝等在豫州,也知道我家都督之名麼?張平那廝竟道:『屠兒之名,如何不知?』」
這話一說出口,旁邊很多人都面露尷尬之色。裴該不禁嘴唇一歪,輕輕「嘖」了一聲。
關於自己這個新綽號,他本人到處散布探子,自然早就聽說過了。自己在徐州,尤其是淮陰縣內大殺塢堡主,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連兗、豫之地的塢堡主聞訊也盡皆膽戰心驚,故此才造出來這麼一個「雅號」。裴該曾經感到非常惱怒,苟晞所到殘破,殺戮士女,始得「屠伯」之名,我這才宰了幾個人啊,就竟然也被冠以一個「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