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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平陽屬晉,而西河屬趙,雖說各自都不承認對方政權,更沒有邊境條約,終究是不准許互相往來的。
二人中的男子,乃是那最先摔跌被擒的婦人的丈夫,急忙哆哆嗦嗦,拱手回復道:「小人等皆是介休晉民,陷身羯地,如今介休不可居,乃扶老攜幼,南下投效王師,將軍既是晉臣,還請勿殺我等……」
陳安一皺眉頭,就問:「如何介休不可居啊?」
……
原來石虎留下張熊守備山口,自率大軍逾山而歸西河後,便即率領數千騎兵,匆促北上晉陽。他讓張貉統領主力部隊,暫駐介休,更須在山北築壘設防,一方面接應張熊,另方面也防備晉人突破了山南堡壘後,一路殺向山北。
考慮到糧草問題,允許張熊調動部分兵馬,再自介休北上,到太原郡的南部去。太原之南,汾水流注過一大澤,名為九澤,方圓數十里,水量充沛,因而九澤周邊,向來是土地肥沃、人口繁盛之處,晉時便設置多縣,包括西河的介休、中陽、隰城,還有太原的平陶、鄔縣、中都、京城等,密密麻麻,星羅棋布,其中如中都和京城,兩縣相距不過十數里地而以,站立城頭,都可遙遙對望……
所以當初張群就說了,九澤附近很富裕啊,即便歷經兵燹,幾座縣城裡還各有數百上千戶人家,雖說府庫空虛,難道百姓家中就一丁點兒餘糧都欠奉麼?有這些散民之食,大軍自可於此間休整,以待太尉復定晉陽後歸來。
就這麼上下嘴皮輕鬆一碰,卻給數萬黎庶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張貉領兵才進介休,便下令奪占民宅,搜集食糧——因為實在是沒吃的了,殘餘一些,不是留給了張熊,就是交給了石虎。他倒是特意關照一句,這是我家土地啊,你們做得別太過份,光搶糧食就成,輕易不要動刀殺人。然而搶奪百姓家中存糧,這是把他們往死路上逼啊,又豈能不起衝突,而一旦起衝突,羯兵手裡有刀有槍,自然會選擇最簡單幹脆的應對方法……
就此家家遭難,戶戶喋血,介休令聞報大驚,匆忙跑來哀告張貉,結果才走半道兒上,就聽說羯兵連縣衙都給破了。介休令匆匆折回,只見內室被翻得一片狼藉,自家夫人倒臥在血泊之中,兩名侍妾被擄去無蹤……於是大哭一場,當即便懸樑自盡了。
羯兵也不以為意,歸報張貉,說介休令貪污府庫存糧,難以供應大軍,故而畏罪自縊。一方面他們知道法不責眾,以張貉的威望,更不可能因此嚴懲將士;另方面縣令跟自己不是一個系統啊,文吏都歸尚書管,頂頭上司是續咸,但續咸不是造反了嗎?那還會有誰來為縣令鳴冤呢?
介休本是大縣,所以一縣之主能夠名為「令」,但在石虎治下,已然日益凋零、殘破了,縣民不過數千,住在城裡的更只有兩百來戶而已,又怎麼夠數萬大軍搶掠哪?張貉正待分兵他往,郭氏兄弟卻直接撞上門來,要他把所搶到的糧食,先分給自家部曲食用。
郭氏背後站著石勒初起家「十八騎」之一的郭敖,又豈是盜賊出身的張貉可比?雖說郭敖原本也不過馬賊而已……終究這先附之賊,跟後入伙的賊,絕對不可同日而語嘛。只為石虎不再信任郭氏,故此才命張貉暫統全軍,但以張貉的威望,諸將多不心服,尤以郭氏為甚。
郭榮就說了,遵照太原王臨行前的吩咐,咱們一至介休,稍稍歇腳,就必須立刻在山前築壘,以防晉人擊破張熊後北上。這個重任,我郭家軍擔下了,所以你得先把糧食分給我們,我們才好去修壘啊,空著肚子怎能做工?
張貉只好說,此事不敢有勞二位將軍,故而這糧食麼……一瞧郭榮、郭權幾乎同時瞪眼,趕緊答道:「介休縣小,能有多少存糧?我意鄔縣、中都等處必多,還請二位將軍率部往駐,介休之事,我自承擔便了。」
其實二郭怎麼肯去修壘?不過以此為藉口,好跟張貉分道揚鑣罷了——誰耐煩聽那賊徒的軍令!於是得了允諾,二郭便即率部北上,前去蹂躪鄔縣,幾乎如同蝗蟲過境一般,將沿途村落搶掠一空,因縣城不得進,故不饜足,繼續開向中都城。
有了二郭為榜樣,羯兵就此四分五裂,就連下將麻秋,也領著一千多人直奔了平陶縣城。平陶距離介休將近百里之遙,因為他地位最低,所以才分得最遠。當然啦,既然餓著肚子行軍,自然路上過鎮劫鎮,見村屠村,麻秋絕不會手軟。
數縣百姓遭此橫禍,被迫背井離鄉,四散而逃,其中就有一對夫婦,因為相對熟悉汾水河谷的小路,乾脆投向晉地而來,迎面就撞見了陳安所部。那男子稟報說,我原本也是平陽人氏,大概十二三年前,因為被胡賊凌逼,無奈而經此小路北逃,欲往依并州劉使君,結果在介休被家財主看上,招贅為婿,就此留了下來。
這家既號財主,原本也有幾百畝地,還並了十多家佃戶——據說家主本是劉琨舊部,因傷而退役的,有刺史撐腰,則在邊遠處奪占些土地、佃戶,自不為難——但在劉琨喪敗,羯軍入境後,家主被活活氣死,一雙小夫妻難以再保守舊業,如今只剩下十來畝瘠田,並且得要親自耕織求活了。
即便這樣,終究還是逃不過家破人亡的厄運,他們雖然並不住在城內,羯軍過境,亦不能免,存糧被搶掠一空,家中瘦騾被當場宰殺烹了,女主人也遭姦污,六歲大的兒子被羯兵放馬活活踩殺……被迫無奈,才只得循原路逃向老家平陽。想來終究是晉朝治下,對待百姓不至於太苛吧?而且就羯軍再度入境那架勢來看,八成是吃了敗仗了,則平陽郡內應該能夠安定一段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