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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還是不抬頭:「馬服子(趙括)言兵事,其父亦不能難,然不謂善,一旦親自統軍,趙師立覆——張君以為然否?」
「裴郎,卿不必過謙,」張賓指點著棋局,「用兵之道,不外乎『知己知彼』四字而已,弈道亦如是。裴郎不識我在鄉間與俗人廝殺出來的弈法,徒以堂堂正正之兵相對,自然難免捉襟見肘了。」
裴該心說我哪有「堂堂正正」了?後世的所有定式我全都還給老師啦,所以根本想不了太遠,被迫只能跟著你的腳步走,見招拆招,這才落在了下風而已……心裡吐槽,一不小心又下了一著錯手,他不禁嘴角一抽,乾脆不去多考慮棋局,卻抬起頭來問張賓:「今日之後,曲墨封可得活否?」
張賓落下一子,封殺了裴該一小片棋。他一邊提子一邊笑著回答道:「棄子本當提去,又何須問?」
「其實,」裴該眉頭微微一皺,「他既已活到今日,原不必死,又何必畫蛇添足……且其既死,徐季武又當如何辦?」
張賓伸手指點著棋盤邊角上連成一條直線的幾枚棋子:「曲、徐二人,蟬耳;苟、王則是螳螂;螳螂若不專注於蟬,黃雀又何由下口?只恐螳螂先一步飛去了。今蟬既被食,徐季武莫可奈何,只得勉為之行……」
裴該接口道:「斯所謂『騎虎難下』是也。」
張賓瞟一眼裴該:「裴郎總有妙語。」說著話落下一子。
其實張賓的棋力也並不怎麼高,裴該引誘他說話分心,竟然揪住了對方一個小錯,當即連提三子,同時笑道:「張君之棋,連環相扣,我一著錯,則一路敗……然而謀劃太深,事機愈密,則疏漏反倒可能愈加明顯。豈不聞大巧者不工,天衣實無縫麼?」你們大致的謀劃,我也都已經猜到了,但具體會怎麼實施,仍然一頭霧水,並且越往深里想就越是腦仁兒疼。有必要搞得這麼複雜嗎?越是繁複的計劃,各環節之間就越是容易產生不確定的因素,進而成為致命的疏漏——況且是以這年月極弱的組織力和執行力來辦事啊。
張賓眉頭一擰,死死地盯著棋盤,手裡捏著一枚棋子,卻遲遲都不肯落下。裴該等了半晌,正待催促,忽見張賓把手中棋子隨意一拋,終於抬起頭來,並且長嘆一聲:「裴郎說得是,是我太過托大了。」
裴該沒明白張賓究竟是什麼意思,是否突然間想到了什麼計劃中的漏洞,他只是本能地揶揄了一句:「所謂『善騎者墮,善泳者溺,善飲者醉,善戰者歿』,智之不可過於仗恃,過猶不及,反罹其禍啊。」
張賓聞言愣了一下——這小子還真是出口成章啊,這都哪兒來的詞兒?是臨時編造的,還是真有所本哪?算了,現在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當即撿起脫在膝前的佩劍,站起身來,一拱手:「賓告辭了。」
話音才落,忽聽門外響起一片雜沓但分明又是故意壓低的腳步聲,隨即是幾聲悶哼。裴該也匆忙站起身來,轉過頭朝大門方向望去——只聽「嘭」的一聲,門閂竟被人一腳硬生生地踹斷了!
張賓不禁後退一步,嘆了口氣:「已然遲了。」
……
蒙城衙署距離裴該居處大概也就一里多地,此刻衙署之內,徐光徐季武正背負著雙手,圍繞著几案在反覆轉圈。他不時抬起頭來,望向肅立在門旁的一名親信,但那名親信每當接觸到他的目光,卻總是皺著雙眉,搖頭不語。
徐光望望窗外的天色,不禁頓足恨道:「這曲墨封,究竟哪裡去了?!」
說話的時候,他再一次習慣性地望向那名親信,卻見那親信轉臉朝外,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徐光大喜,幾步便奔近去:「魚兒終於落罾了麼?」那親信回過頭來,面上卻滿是訝異之色:「未、未曾得報,但……但火已燃起……」
徐光聞言大驚,急忙探頭朝外一望。原本衙署庭院中就特意堆積著不少的柴草,如今不知道被誰引燃了,火光驟起,濃煙初卷,即便隔著十數步遠,亦能感覺到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徐光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竟然光腳就跑到了院中,擺手大叫道:「是誰讓汝等點火的?賊尚未至……」
只聽側面響起來一個低沉而略顯生澀的聲音:「徐先生,卿的魚餌早就被吞了,若再不提鉤,恐怕會一無所獲啊。」
徐光聽這聲音耳熟,匆忙扭過臉去一瞧,果然是石勒麾下匈奴大將蘷安。他當即驚問道:「虁將軍緣何來此?那……曲墨封何在?」蘷安嘴角一撇,露出淡淡的冷笑:「怕是屍體都已經涼了吧。」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簡來:「明公有令,使我全面負責留後事。」
「明、明公何不……」徐光囁嚅了兩句,終於鎮定下來,不禁微露苦笑,拱手向蘷安詢問道:「原來計內有計、阱中有阱,徐某也身處其中而不自知——請教,這可是張孟孫的謀劃麼?」
蘷安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徐光又問:「未知孟孫何在?為何不來主持大局?」
蘷安笑道:「有我在即可,張先生尋裴郎弈棋去了。」
話音才落,忽見一名小兵匆匆從院外奔跑過來,湊在蘷安耳邊說了句什麼,蘷安的臉色當場就變了:「什麼,那些賊妄圖去劫裴郎?!」
徐光在旁聞聽此言,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嘴角一抽,笑起來了:「螳螂捕蟬,螳螂捕蟬——未知張孟孫與裴文約,一局弈罷,還能剩得下幾枚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