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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柳勸說道:「目前形勢,仍然於我有利。虢洛之間,今秋大熟,糧秣物資轉運至滎陽,不過三百里地,而賊自河北輸糧,路倍於我,加之兵多,耗損在四到五倍。則只須與賊久持,不過三四月內,敵必糧盡而退,到時候攻其暮歸,可望大勝。如此方為萬全之策,明公慎勿輕出啊。」
祖逖擺手道:「卿之所言,固為兵法之常,奈何太過保守了。若不能趁此機會,極大殺傷羯眾,滅其銳氣,唯恐石勒退歸河北,恃險抗拒,候時再來。而若能於滎陽境內,大破羯賊,乃可有望盡取河內,甚至於長驅襄國了。」
他判斷石勒今日受挫後,暫時不敢再來攻打滎陽城,而會轉攻厘城,以期掃平城外這最後一座重要堡壘——「此前管城、隴城,守之不堅,應之不急,為惑賊也;而今於厘城,則不可再輕失,我當親率主力,頻頻出城,去擾賊陣,去援厘城。但厘城不失,石勒終無能為也,其氣自奪;即便厘城苦戰後再失,亦可趁機大殺傷賊眾,於我有利!」
於是晉、趙兩軍的目標,就幾乎同時轉向了厘城,從翌日起,便即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祖逖並不枯守滎陽,他屢次發兵救援厘城,或者嘗試反攻管城和隴城,以牽制石趙的兵力,殺得石勒頗有捉襟見肘之嘆。終究趙軍號稱雄兵三十萬,實際能戰之卒,只不過比晉軍多出一兩成罷了,則一個不慎,就可能在局部戰場上反處劣勢。
其間卷縣的衛策和陽武的祖濟,亦多次開城殺出,相互策應,以牽制圍城的趙軍不能西去增援主力,亦不能全力攻城。戰局就此陷入了膠著狀態。
到了十月中旬,終於,身在晉陽的裴該也知道了祖逖重病已愈的消息,不禁大喜。
他原本就琢磨著,雖然自己前世讀書不求甚解,就回憶不起來祖士稚究竟哪年死的了,但以相關事件作推斷,怎麼著也還得有兩三年的壽命呢吧。而且原本歷史上,當祖逖與石勒修好而專圖劉曜,於規復河南頗有勝算之時,建康政權卻忙著扯後腿,打算命戴淵為都督,來統祖軍,祖逖聞訊,乃「感激發病」,旋即去世。而在這條時間線上,形勢更是一派大好啊,也沒人掣肘——裴該自然不為,荀氏則還沒那個資格——他怎麼就能病重而將死呢?
在原本歷史上,祖逖一病不起後,即有預感,乃將妻孥送去汝南大木山下,遠遠地避開了中原的血火戰場。中原士人為此驚愕,「咸謂逖當進據武牢,而反置家險厄」,紛紛勸諫,祖逖卻根本不聽——為什麼不聽啊?因為他明白,自己天壽將終,而以建康政權的狀況,是沒人能夠接得過自己肩頭重擔的,北伐終將化作泡影……
可是這一兩年間,祖逖雖病,卻並沒有類似頹唐舉動吧,也並未跟誰囑託過後事。就裴該對祖逖的認知,他祖士稚若真自知不起,是一定會交卸兵權,以免貽誤國事的——起碼也會口授一封書信給自己,說說身後的安排吧。祖逖既不為此,裴該就始終還抱持著一定的期望。
於今得信,不禁仰天大笑道:「士稚好謀略,竟然連我也給騙過了!」他卻不知道,消息提前幾天傳入長安之時,裴嶷卻不禁嗒然若失……
第十二章 坑兒子
裴嶷裴文冀,此前在梁芬離開洛陽返歸烏氏途中,經過長安之時,曾經與他密談良久,詳細謀劃了如何利用洛陽的局勢,為裴該還朝甚至於上位創造機會。但他們的謀劃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祖逖病重不起,甚至於辭世,使得中軍缺乏合格將才統領,荀氏趁機插手兵權……
以荀氏叔侄的傳統高門屬性,又沒有合適的人才輔佐,若圖統合軍政事務,其結果必然是災難性的——有王衍殷鑑在前——裴該自然不願得見此景,到時候必會主動設謀,東歸洛陽。再者說來,裴該之所以能夠在關西橫行無忌,很大一個原因就是祖逖將中軍頂在東方,外足以禦侮,內足以靖氛;而一旦祖逖喪失了軍事領導權,裴該也必將伸手,力圖將從前主動拆分出去的中朝權柄再度收歸手中。
等到裴該率軍入洛,重新穩定了局勢,並且將中軍大致上掌控住了,則以天下之大,再無人可以制約,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誰想到祖逖竟然是裝病——起碼最近幾個月是如此——如今又能起而統軍,則梁芬的布置、裴嶷的謀劃,就此全都變成了無用功。裴文冀表面上雲淡風清,其實內心波瀾翻覆,深感造化之弄人。
天果有意於我裴氏乎?若雲無意,何以使文約雄強至此啊?若雲有意,又為何要好事多磨,使祖士稚沉疴得愈呢?
裴嶷對此,不能不嘆息頹然……關鍵是,他雖曾特意圈出裴該詩作中「胡馬」二字,以說裴粹,實際上對於裴該的真實心意,仍然未能徹底把握。固然裴該有雄心,但這雄心是不是等同於野心呢?固然裴該甚惡司馬氏,但具體到司馬鄴身上,會不會有君不甚暗,乃不忍下手之困擾呢?
相比史書上所記載的歷代雄主來說,裴該未免顯得過於仁厚了一些。對於百姓,他不論晉、戎,盡皆撫安;對於豪門,往往雖破其家而不殺其人……
——裴嶷是沒見到裴該在徐州清除地方土豪時的舉動,雖曾耳聞,終究缺乏直觀印象。既入關中,實力雄強,那些小土豪自然無須裴該親自動手啦,而對於各郡大姓,為了保持局面的穩定,暫時也只能採取溫水煮青蛙的方法,徐徐圖之,難免給人以心慈手軟之感。況且裴該始終覺得,對於腐朽的世道,要抹除的是某個階級或者階層的經濟基礎,而非具體到階級或階層中每個人的性命——裴嶷對此自然難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