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所以裴該的問題雖然拐了個彎兒,特意用史事來做譬喻,張賓還是能夠聽得懂的。裴該是在問,張先生你是中國士人,跟那票胡人大老粗不同,你既然進入洛陽,破滅晉室,那有沒有仿效當年的蕭何,把那些官方典籍都從戰火中拯救出來呢?
張賓聽明白了他的問話後,不禁搖頭苦笑——我們不是第一撥進的洛陽城啊,首先入城的是王彌,哪兒輪得到我去搜集典冊?裴該略略一皺眉頭,旋即探問道:「王彌雖不學,亦宦門之後也,非劉曜可比……」
王彌本是汝南太守王頎之孫,出身不能算很低,但他並沒有跟祖父似的仕晉為官,而是打小任俠遊蕩,後來跟著惤縣縣令劉柏根發動叛亂,劉柏根死後獨自領軍縱橫青、徐兩州,旋即跑去投靠了老朋友劉淵。劉淵當時已經建號稱尊,當即拜王彌為鎮東大將軍、領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並封東萊公。
因此雖為宦門之後,但當時普遍認為王彌幾乎沒啥家學淵源,也就粗通文墨而已——所以你瞧,他就連字都無人知曉,若不稱以胡漢國中官位,那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裴該話說半段,意思是你說先進洛陽的是王彌,想那王彌雖然沒啥學問,終究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他總跟劉曜那種胡人不同吧,他應該想到保存下晉室的書籍、典冊吧?
張賓長長嘆了一口氣:「便即有學,又能如何?始安王(劉曜)亦通經史,擅書法、文章……」你別當劉曜是個大老粗,他跟他養父劉淵一樣,那也是有學問的胡人啊,然而——「因怒王征東(王彌)先入洛陽,遂盡殺太子、諸王,及公卿百官,並士民三萬餘人,發掘晉室諸陵,焚宮廟、官府皆盡……」
裴該的臉色當場就變了,瞠目道:「然則彼與項羽何異?國家典冊,各府珍藏,難道全都付之一炬了嗎?是知胡人不可信也,非止殺戮中國士民,且欲毀盪中國文化,斷聖人之言教……」
張賓趕緊伸手去捂住裴該的嘴巴:「裴朗慎言!」咱們如今全都身處胡營之中啊,你怎麼敢開口胡人不可信,閉口胡人多混蛋……你不要命啦!
裴該去扯張賓的手,卻當不得張賓力氣大,竟然一時間沒能掰開。他們這麼一肢體衝突,附近的人全都察覺到了,就連石勒也探頭朝這裡望,問說你們倆怎麼回事兒,在說什麼呢?
張賓朝石勒使個眼色,二人君臣相得,心意相通,石勒竟然當場就大致明白了,於是笑一笑:「裴郎,我知卿所怒者何也,且先入城,再向卿詳細分說。」
張賓湊到裴該的耳邊,低聲說道:「裴郎稍安勿躁,我雖非蕭相國,終也搶得十之一二矣。」晉室所藏圖書,沒被劉曜一把火全都燒光嘍,我搶救出來了一些,所以你別太光火啊,咱們先進城吧,進城再詳細談。眼瞧著裴該的神情略微放鬆了一些,他這才敢鬆開捂著對方嘴巴的右手。
……
入城之後,石勒便立起大帳,分派諸將各歸屯所,安置軍兵——現在還早,等晚上咱們再大排宴席,慶賀此次攻洛的勝利。然後他就把張賓和裴該召進帳內,請二人分左右落座。
石勒一開口就是:「裴郎,卿為我照管留後事,程子遠已具文告知,我得信後不勝之喜。」隨即躬身朝裴該一揖:「有勞裴郎了。」
裴該面無表情地還了一禮。
石勒看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倒也不以為忤,便即正色道:「此番焚晉宮室,不肯遷都洛陽,非我不願……」
張賓聽到這裡,趕緊伸手朝石勒擺一擺,插嘴說:「裴郎惱怒,非為此事,而為府庫所藏圖書典籍,多為始安王付之一炬耳。」
石勒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我還是理解岔了……原來裴該你是為了這事兒生氣啊——「戶籍帳冊、輿地圖譜,始安王已先搜去……」
裴該兩眼一翻,毫不客氣地咆哮道:「彼等胡兒只知戶籍帳冊、輿地圖譜,而不知華夏千古傳承,在於聖人之教、先賢著述!古來朝代更迭、九鼎易主,然而中國仍為中國者,只因不失典章制度,薪火可以代代相傳也。昔始皇收天下書藏咸陽宮,項羽入咸陽,焚盡故典,使漢之初立,制度不完,叔孫因而重製漢禮;漢季董卓西遷長安,亦焚典籍、毀圖譜,使三國簸蕩,歷五十年始得一統。與今而三,並為浩劫!聖賢言教在,學人傳承在,則中國在;聖賢言教滅,學人傳承絕,則中國亡!汝等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麼只為晉室殘虐百姓而不得不豎義旗,復興前漢麼?分明欲滅絕我中國,使中國人都做蠻夷、犬馬,世世代代做汝等的奴隸耳!」
他越說越氣,一開始還說「彼等胡兒」,仿佛只是在咒罵劉曜,而把正對面的石勒給隔過去了,後來乾脆直言「汝等」——你們這些胡人都是一路貨色,不管是純胡還是雜胡,根本就想要滅絕我中國的文化,還打什麼「弔民伐罪」的幌子,還扯什麼「漢」字大旗?你們就是打著滅亡中國的目的來的!
只可惜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他的話文白夾雜,還引經據典,石勒學問有限,起碼一半兒有聽沒有懂,當下只好把目光移向張賓——張先生你給解釋一下唄,裴郎這說的都是啥啊?他幹嘛那麼光火啊?
張賓輕輕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想,就對石勒解釋:「我曾經對明公說過,孔子有云:『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石勒點點頭,說對你是說過,還詳細跟我解釋過其中含義,那麼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