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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的表情卻有些不大自然,低聲回答道:「些許小傷而已,不足為慮……本當入城去拜大司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歸營裹創相待——既然大司馬來,我又豈有不出營相迎之理啊?」
裴該聽他稱呼自己的官職,心裡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卻笑道:「祖君,這般說,卻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話,他就環視對面眾將,高聲讚嘆道:「果然虎賁雄師,軍嚴列整,無怪乎羯賊敗北……即至洛陽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見為國奮戰之心,須臾不忘啊!」
這句話中,其實暗含著諷刺之意。
裴該本人是剛接了禪讓詔書而來的,自然頭戴梁冠,身著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間半裝飾性的玉具劍罷了;然而祖逖以下中軍諸將吏,卻仍然甲冑齊全,刀劍在腰,似乎隨時都可以起而搏殺。裴該因此才假意讚嘆,其實話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這兒又沒敵人,我不過領著一百騎前來,你們有必要這麼如臨大敵嗎?既不卸甲,復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顯尷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軍中,進退都以軍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馬……」趕緊一揚手,請裴該入營敘話。
於是牽手而至中軍大帳,祖逖請裴該上位落座,裴該卻擺手推辭,最終只是側向占了客位。座下後,裴該開口便問:「祖君來何疾也?」
……
且說祖逖自受天子之詔,便即退歸大河以南,也沒空再去催促蘇峻來見了,領兵沿河而西,直歸滎陽。
這個時候,滎陽周邊的厘、隴等城,俱已收復,整個滎陽郡內,只有小小的卷縣,數千羯兵尚在負隅頑抗。祖逖既入滎陽,便召諸將吏前來商議,說洛中的變亂,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們也都聽說了吧?對此有何想法哪?
張平、樊雅等將多是老粗,沒什麼政治頭腦,根本看不清此事對時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響,只是說:「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處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許柳卻道:「裴盛功非尋常軍將,乃大司馬從兄也,又負守護河南,拱衛都邑之責,今於都內遇害,大司馬必震怒。若其東來問罪,朝中大老固然難辭其咎,恐怕於明公也將不利啊……」終究裴丕是你下令調往洛陽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乾乾淨淨,一點兒責任都不擔吧?
馮寵質疑道:「大將軍調裴右衛守洛,合乎制度,誰能料其會於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牽扯到大將軍?」
許柳搖搖頭說:「大司馬手握強兵,威加海內,但一怒也,伏屍百萬,流血漂杵。萬一遷怒,豈明公所能克當者乎?」一邊說著話,一邊拋眼神兒暗示祖逖——此事難謀於眾啊,我得跟您私下裡好好談談。
於是祖逖摒退諸將吏,獨與許柳、祖渙、祖濟,以及長史張敞四人密談。許柳這才把他的擔心給傾吐出來:「大司馬權傾一時,復擁強兵,誠恐前歲洛中紛傳之讖,空穴來風,不為無因。丈人此前便懼其趁機發兵東向,掣肘於我,使丈人不能建敗羯之大功。天幸羯賊已退,然而恰在此時,裴盛功竟於都中罹難,則於情於理,大司馬不得不來也。
「若大司馬孤身來,還則罷了……」說到這裡,許柳不禁微微苦笑,「然恐多半會率兵還洛,歸罪於尚書,甚至於凌迫天子——據聞裴盛功實死於閹宦之手也。到時候既占洛陽,復取大義,羯賊又不足慮,則或將設謀遷怒於丈人,趁機兼併我軍!裴盛功乃丈人調之入洛,乃致罹難,難道不是最好的藉口麼?!」
祖渙聞言大驚道:「季祖兄安出此言?難道是說……是說,大司馬欲……欲……」
張敞插嘴解釋說:「自古兵強馬壯者,其誰不欲為天子?昔王彭祖在幽州,所部不過十萬,即生篡意;劉越石在并州,亦形同割據,而況今之大司馬乎?行台所轄,三分天下有其一,猛將若雲、謀臣若雨,無不望大司馬更進一步。倘若天下大定,必然撤併行台,則洛陽中朝,哪有那麼多位置可予關西人哪?
「是故大司馬此來,即不篡僭,亦當清洗朝廷,貶斥荀氏,甚至於士言公,而獨用其關西私人。待其復守洛陽,扼成皋而東向,天下膏腴之地,盡得其半,其勢將更為雄強,則假以時日,亦必起篡意——我非毀謗大司馬,實為形勢所迫,不得不然耳。公子試思,今士庶心之所歸,在大司馬乎?在司馬氏乎?」
仗著是祖逖初起兵即來投的重臣,又是私下開小會,張敞毫無顧忌,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祖逖正待呵斥他,誰想祖渙倒先叫了起來:「司馬氏的聲望,早已踐入泥塗矣!最好阿叔做天子,再不濟大司馬做天子,總好過尊奉那個懵懂小兒!」
祖逖當即一拍几案:「住口!汝焉敢詆毀天子?!」
許柳拱手解勸道:「私下說話,楚重一時口快罷了,丈人又何必責怪啊?時勢危急,倘若丈人不願聽我等良言相勸,我等自然三緘其口;若肯聽我,試問即便當今天子無失德,且聰慧,然司馬氏聲望早墮,又焉能久守社稷啊?且若與大司馬易地而處,丈人又將如何做?」
祖逖不禁手按几案,沉吟不語。
司馬家的聲威早墮,於此,祖士稚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想當初還在太康年間,晉武帝司馬炎尚未晏駕,朝野上下,表面上瞧著還算花團錦簇,祖逖就能跟劉琨相約:「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吾與足下當相避於中原耳。」可見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其實司馬家的根基並不穩固。其後惠帝登基,賈氏弄權,乃至八王之亂,劉淵崛起,則祖逖的野心自然也會因此熊熊而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