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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石勒、王彌,乃至於王敦,殺的人也肯定比自己多,只是稍遜於苟晞而已,就沒人在背後嚼他們的舌根子,怎麼輪到自己,竟然得此「殊榮」?不過再一想,他也就釋然了,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屁股問題。苟晞殺戮士女,士人間遂得「屠」號;自己殺了幾個塢堡主,故此別州別郡的塢堡主自然心驚;至於那些大殺老百姓的,老百姓又沒有話語權,就不可能有什麼說法流傳開去啊。
而且據說自己這個新綽號,還頗給祖逖帶來了不少的利益。兗、豫二州的不少塢堡主們聽說了裴該的事跡,紛紛議論,說幸好是祖使君到咱們這兒來了,不是裴使君,否則你我怕是都難逃家破人亡的命運。據說祖使君的糧秣物資,多由裴使君提供,說不定將來也想插手兗、豫之事,咱們還是好生供應祖使君,別讓他在州內存身不住吧……
祖逖徵兵征糧,原本塢堡主們都叫苦,等聽說了裴該的事跡,兩相比較之下,深感祖使君真是賢官。倘若咱們不遵從賢官的號令,一不小心換得「屠兒」過來,到時候恐怕悔之晚矣!
據說還因此流傳開了一首童謠,說:「祖公到處,軍民安堵;屠兒若至,塢墓墟土。」
所以裴該光火也就一陣兒,隨即就把此事拋諸腦後了。他心說隨便你們怎麼說吧,祖士稚要依靠你們這些塢堡主,我可與汝等毫無所求,肯聽命的能得活命,不肯聽命的那就都去死!我暫且管不了兗、豫之事,什麼「屠伯」、「屠兒」,都當春風馬耳。
我要在部屬中立英武之名,在士人中立賢良之名,在百姓中立保育之名,在敵人中立智勇之名……塢堡主怎麼評價自己,還真不必要太過放在心上。
可是遙遙地打聽到有人這麼編排自己,跟實際聽在耳中,感受自然不同,裴該不禁「嘖」了一聲,卻想不好該怎麼訓斥甄隨——如今裴、祖兩家並肩奮戰,照道理是應該儘量彌縫雙方罅隙的,哪怕己方多退一步也無不可;但甄隨是因為別人咒罵自己而不忿傷人,忠誠可嘉,倘若嚴辭切責,只怕冷了部屬們的心啊。
好在祖逖開口了:「今天下喪亂,為朝廷棄汝等,汝等始築塢堡,保障地方,雖然有功,也實竊州郡之政。我與裴使君既至,汝等便當竭誠效命,以贖不法自專之前愆,仍不肯俯首聽命者,自當剿除,以使軍令政務,純出公門。裴使君所殺者,皆不法之徒也,何得名之為『屠』?張平,還不快來向裴使君謝罪?」
張平倒也沒有猶豫,趕緊躬身上前,俯伏拜倒。裴該正想雙手攙扶起他來,就聽甄隨在旁邊兒高叫道:「苟晞即為我家都督設謀所殺(這是裴該自己宣稱的),彼乃『屠伯』,我家都督怎麼也該是個『屠公』,如何敢說他是『屠兒』?!」
裴該聽得此言,差點兒沒一口老血噴將出來——我靠原來你是為了這個理由才毆打張平的啊?那連我都得為張平喊冤!
雙手扶起張平,並且呵斥甄隨道:「不學蠻子,世上哪來的什麼『屠公』?!」
「屠伯」是個專有名詞,語出《漢書》,是說酷吏嚴延年當河南太守的時候,刑殺過甚,「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流血數里,河南號曰『屠伯』」。所以這詞兒專指酷吏、好殺的官員,「伯」既非爵號,也不是說這人年歲比較大——怎麼可能再編造一個「屠公」出來?
當然啦,「屠兒」也確實不是什麼好詞彙,「兒」有輕視意,大概是因為塢堡主們瞧著自己年紀輕,故此才以「兒」字來命名之……
……
裴該強令甄隨向張平致歉,然後才驅散眾人,與祖逖返回內室。
兩人借著酒興,鋪開地圖,指點天下形勢,足足說了大半夜的話。按照祖逖的意思,既然裴該帶了兵過來了,不妨就與自己會合一處,再謀河南,然而裴該卻搖搖頭,婉拒了:
「祖君前番致書說,郟縣之戰雖然取勝,所部精銳卻折損甚眾,兗、豫諸堡異心萌生——須知彼輩多是小人,畏威而不懷德,亦不如編戶齊民容易治理,是以我……」想要仔細跟祖逖說說自己破滅轄區內塢堡的經驗,再一想,這事兒我通過來往書信也講過不止一遍了,奈何祖士稚聽不進去啊,主要是太急功近利了,那我再多費唾沫星子也沒啥用。於是頓了一頓,收束住思緒,折回去說道:「故而裴某來此,是壯祖君聲威,以平兗、豫騷然之態。至於再攻河南,恐怕時機未到啊……」
裴該說了,最近江東頗有不穩的動向,倘若我等併力北向,建康方面卻從後牽絆,恐怕後無退路,更難成功——「若取河南,關中易固,即長安為胡賊所陷,天子也可逃歸故都,此豈建康所欲見之事?我過兗、豫,還待南下求會第五盛長(第五猗),彼近日之勢,君可見否?朝廷既拜琅琊王大都督陝東,則不當再遣第五盛長都督江北四州,而既已遣他來,建康又不允其入荊。南北水火之勢,由此可知矣。」
祖逖恨恨地一捶床榻:「都只為自身權勢著想,無人心繫國家社稷!」
裴該微微一笑:「這也是必然之理。若無自身權勢,如何統一軍政,驅逐胡虜?是以亂世之中,人人可為且欲為曹操!今日之勢,如蛇雙頭,相逆而行,其身必裂。且南北相隔千里,天子僅一隅之地,琅琊王卻奄有江淮,臣勢既大,朝廷不可不倚靠之,卻又不得不防備之。而若使第五盛長入荊,則陝東大督之任,形同虛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