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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說,冀州各郡,也包括平原、清河,無論府庫之糧,還是散民之谷,此前都已經被羯賊搶掠一空了,連老百姓都沒得吃,豈能再支應軍用啊?若還刮地三尺,必致人皆盜匪,河北大亂。
只是郡縣雖無糧,百姓雖無谷,豪族塢堡之中,卻還是能夠搜出些東西來的。想當初石勒占據河北之時,為了儘快穩定局勢,被迫向故晉世家做妥協,基本上保障其家人、財產的安全;其後雖然先為了豪賭,復為了守國,被迫涸澤而漁,卻始終搶不到世家頭上去——世家多有丁壯,一旦被逼急了閉壘而反,石趙那會兒還真拿不出多少軍力去剿除啊。
故而裴嶷說了:「平原有華氏、張氏、陸氏、常氏等,清河有崔氏、張氏、聶氏、房氏等,可下詔授其名爵,命其資糧,足供軍用。」
裴該聞言,不禁緊蹙雙眉,沉吟不語。
漢季以來,河北(也包括幽州南部)顯姓很多,後經晉亂,終五胡十六國乃至南北朝,很多家族不但沒有分崩離析,反倒愈發的財雄勢大起來——隋唐時所謂的「五姓七望」,其中清河崔、博陵崔、趙郡李,三家都在河北,范陽盧距離也不甚遠。世家門高,豪族力強,必為國家之害,裴該還一直琢磨著該怎麼削弱他們呢,若如裴嶷所言,以官爵換糧草,那不反倒是加以扶持了嗎?
七相之中,唯有尚書右僕射殷嶠出身較低,他雖然自稱陳郡殷氏,其實跟見為陶侃屬吏的正根兒殷羨、殷融兄弟根本就不挨邊兒——當然啦,如今殷羨兄弟反要仰仗其勢,不但將殷嶠補入族譜,甚至還呼之為「叔父」——故此比較能夠理解天子不欲世家坐大的心理。當下見裴該蹙眉,殷嶠乃提議說:「彼等曾附逆,即便肯資供軍需,亦不過將功贖罪罷了,何必授以名爵?不如徵召其子弟……」
為了證明你們是真心從華,則遣子弟入質洛陽,乃順理成章之事。當然啦,話要說得委婉,乃假意說徵召各家子弟入洛授官,而至於他們到了洛陽後如何發落,那便任由朝廷了。吏部可加以考察、銓選,真有本事的,不能因為家族或豪顯或低微而不用吧?若無本事,那就暫且執戟為郎,隔幾年再轟回家去可也。
對於這一建議,裴該倒勉強可以接受,於是便即下詔,同時請華恆致書族內,相助聯絡各家,以響應國家的號召。
等謝風接到指令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份了,他當即點起一隊兵馬,渡河北上。一則青州糧食也不足,二來謝風沒把羯賊殘黨放在眼中,因而所率雖然都是精銳,數量卻不多,馬步軍三千餘人而已。隨即在平原、清河兩郡內打個晃,從各家徵收了幾千斛糧秣,便直向渤海殺去。
這個時候,羯兵……或者應該說是亂寇,已經奪占了東光縣,正在圍攻東安陵。謝風遣人哨探,說亂寇不下五六千眾,但是裝備粗劣、武器匱乏,當即率兵猛衝過去,一頓好殺,斬首近千,俘虜雙倍,余皆奔散。隨即審問俘虜,都說原本不過是渤海、章武兩郡的流民、盜匪罷了,才剛被南皮的趙兵將出些陳谷來招安,使為前驅的。
至於南皮城內,確實號稱有石勒坐鎮,但貌似並沒人真的見過……
謝風聞此,心知多半那所謂「石勒」只是一個西貝貨——或者連西貝貨都欠奉,只是打出個旗號來罷了——他多少感到有些遺憾。
倘若石勒果然未死,見在南皮城中,那自己不就有機會擒斬此獠了嗎?從此立下蓋世之功,都有可能直接爬到甄隨頭上去;而祖氏舊將也必因此愧慚,從此在自家——甚至於全體裴氏舊將——面前抬不起頭來。
可惜啊,可惜是個假的。
於是繼續前驅,順利收復了東光縣,前指南皮。等到了南皮一瞧,城門洞開,只有些耆老拜伏在門前,報稱亂寇知天兵到來,已然棄城北逃了。謝風得意洋洋,策馬入城,但隨即鼓聲一響,伏兵四起,殺了他一個促不及防。
謝風這回輸得好慘,他身背數創,好不容易奪門而出,再點撿身旁士卒,竟已不足五百人了!隨見敵軍追來,不敢再戰,被迫退守東光。
亂寇追至東光城下,卻也不攻打——實話說,他們依仗地勢之便,設個埋伏是可以的,短期內再欲攻城,卻似乎力有未逮了——而射了一封箭書入城。謝風使識字的小校念給他聽——他於軍中,倒是也被迫識了幾個字,但既能找人誦念,又何必自己去瞧呢?那些曲里拐彎的墨跡,瞧著就頭疼啊——這才終於明白,當面之賊,究竟是何許人也。
急派快馬將此書呈送洛陽。
原來南皮城內,確乎沒有石勒,乃是孔萇自襄國破圍而出後,逃至此處,嘯聚起事。
要說冀州東面臨海的三個郡,即章武、南皮、樂陵等,相對是比較窮的,不能盡得魚鹽之利,反倒被沿海大片鹽鹼地妨害了農業生產。由此諸郡戶口稀少——渤海相對好一些,因為面積夠大,其西部人口稍密——也稀缺世家豪門,孔萇就趁機占據了地方勢力薄弱之處。
孔萇自稱已召集流亡,有眾三萬,幾乎占據整個章武,並得渤海之半。他在書信中自稱,於冀州乃至幽州南部,熟悉地理,曉暢民情,振臂而呼,十萬之眾亦可致也,即便不能規復趙家舊業,華人也不是一年半載所可以敉平的。
隨即自請內附,說只要赦其過往,授一郡之守,他便願意散去部眾,俯首歸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