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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一度起意,想要離開建康,前往長安去投靠裴該。然而以出嫁之姑而依附從侄,禮法所無,除非整個夫家都已經死光死絕了。只可惜這司馬家麼,估計著且死不絕呢……真正可恨!
就在裴氏彷徨無措,更覺生無可戀的時候,王導前來弔唁,倒是提出一個不錯的建議——或者應該說,給裴氏新找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今日裴氏端居赤台正殿,就是等著這個理由到來。
宦者稟報之後,裴氏站起身來,親至門口迎接,只見丹陽王司馬睿牽著一名七八歲的稚童,緩步而來。見到裴氏立在門旁,司馬睿趕緊疾趨而前,深施一禮,口稱:「叔母。」裴氏趕緊還禮:「大王不必如此……」隨即注目那小兒:「這個就是沖兒?」
司馬睿回答說是——「此即侄兒第三子,司馬沖。」隨即按著司馬沖小腦袋,吩咐道:「快給祖母行禮。」
司馬沖跪地磕頭,口稱「祖母。」裴氏伸出右手去,輕輕抬起孩子的臉龐來,仔細端詳——卻找不到一絲一毫司馬裒的影子。
這是自然的,司馬裒和司馬沖本非同母,再加上司馬裒出繼東海王時已經十三歲了,而這個司馬沖,據王導昔日所說,也才剛七歲而已,雖然同父,相貌未必能肖。
然而裴氏目前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她相信自己只要活下去,必能見到裴該平定天下、再造社稷的那一天。從前也曾經跟裴該研究過,天下因何而亂,胡氛因何而起啊?裴該認為,很大一個原因是在於廣封藩國,並使藩王內干朝政,外掌兵權。裴該說了:「若天下定,當改舊制,或使諸王皆不能掌兵,一如曹魏制度,或者乾脆虛封其爵,而皆圈禁於都城算了。」
或許到了那一天,自己能夠跟著吳興王返歸洛陽吧,如此便可常與侄兒相見了——這個新的吳興王能夠是司馬沖嗎?在如今的建康城中尋找的話,或許只能夠是司馬沖了吧……
司馬睿唯有三子,當然不可能把他長子司馬紹給搶過來。而且據說那孩子貌肖其母,黃髮高鼻,裴氏由此便會聯想到石勒等胡帥,實在不願收於膝下。
照道理來說,司馬沖應該稱呼裴氏為「叔祖母」,但司馬睿直接就讓他叫「祖母」了,可見此事不僅僅是王導的建言,也得到了司馬睿的認可,並且……司馬睿是必要促成此事的。裴氏無奈,也只好輕撫著司馬沖的小臉,假意笑笑,說:「此兒甚佳,自可紹繼乃兄王業。」
事情這就算是定下來了,裴氏將司馬睿父子讓至殿中,她懷抱著尚且懵懂的小孩子,隨口與司馬睿寒暄幾句。司馬睿看上去精神不佳,面色蠟黃,眼圈發黑,顯得非常疲憊,裴氏問道:「難道是幼兒即將離膝,大王有所不舍麼?」
司馬睿搖搖頭:「其兄夭折,自然悲愴;然沖兒得承叔母之愛,我又豈會捨不得啊?面色憔悴,乃是因為國事……江東之政,日難執矣……」
第二章 捲土重來
司馬睿中人之資,唯仁厚而已,他原本就沒有統馭整個江東的才能,全靠以王導為首的「百六掾」輔佐,才能勉強垂拱。但如今僑客陸續北歸,江東人才凋零,就連王導都暫且靠邊兒站了,很多事務都需要司馬睿親歷親為,他實在是忙得跟狗一樣……
然而作為人君,心中煩悶卻又不便向人傾吐,難得今天見到裴氏,作為長輩,又是女子,素不干政,或許可以向她倒一倒苦水,以略消胸中塊壘吧。
司馬睿因此就說了:「刁協、劉隗等每勸我當親理繁務,不可假權柄於他人,然而叔母知道,侄兒又無先祖武王(司馬伷)一半的宏志駿才,揚、江、湘、荊,乃至於交、廣近百郡之事,如何管得過來啊?即便殫精竭慮,江東民生亦不見起色,且盜匪日夕縱橫,幾欲上奏朝廷,請歸藩讀書而息此重任於肩了……」
當然啦,這最後一句是謊言,司馬睿野心雖然不大,權力欲雖然不強,但既身居高位,自然多多少少會培養出一些來。今時今日,若欲使他退居普通藩王之位,他是斷然不肯接受的。
裴氏略略皺眉,問司馬睿:「為人君者,自當親勞政務,朝廷拜大王為太宰,使總江南之事,寄望甚殷,大王切不可貪安逸而辭任啊。然而刁玄亮、劉大連等,難道就不能為大王分勞麼?」
司馬睿輕輕嘆了口氣:「本以彼等為天下才傑之士,如今才知,不過一州一郡之能而已,如何能為孤分擔六州之政?權柄確乎不可下移,然昔齊桓公專任管仲,自在享樂而能國家大治……」
裴氏笑道:「江左不是也有一個管夷吾在嗎?」
司馬睿皺皺眉頭,垂首不語。
裴氏也收斂笑容,再次問道:「難道刁、劉與王茂弘便如此的水火不容麼?」
司馬睿輕輕搖頭:「彼等皆為忠臣,奈何政見不一。據刁、劉所言,王茂弘居於建康中樞,王處仲擁強兵於江上,將相一門,互為表里,實為亂國之徵——此言也不為無理。只是,茂弘任事之時,我又何必如此愁勞啊!」
裴氏正色道:「大王,對於國事,妾本不當置喙,既然今日大王提起,乃有數言,不吐不快。出妾之口,入王之耳,只是親族間閒話家常,聊為大王排解胸中煩悶而已——切勿以妾言為政。」
司馬睿趕緊拱手:「叔母有教,睿自然恭聽。不敢以國事有勞姑母,只請長者講授些經驗之談罷了。」